第113章 院里院外(1/3)

青晨的寒潮变成了一片片雾气,在葫芦街上盘旋,挂在墙角的树杈上,云迷雾罩;平平泛泛的、清冷冷的早上,葫芦街上有了动静,几声狗吠与鸡叫挤上了大街小巷,一缕缕炊烟窜出了破旧不堪的、黑乎乎的烟囱,在半空袅袅升腾,在矮矮的茅草屋上缭绕,一股股熬饭的香气、麦秸烧成炭的味道,荡漾在空气里。

在寒冰满地铺的早上,不是老娘们催得紧,哪个老爷们愿意早早离开热炕头?再不愿意,地里的活摆在那儿,早晚的事儿,只能一边张牙舞爪打着哈欠,一边懒洋洋地在墙角旮旯里掂量着生锈的农具,锄头耙子互相碰撞声、踢趿的脚步声、老娘们喋喋不休的埋怨声接踵而至,被冷飕飕的寒风拽出了篱笆小院,飘在窄窄的巷子里。

巷子里传来了车铃铛声,翟子拉着他心爱的黄包车往巷子口而来,他的婆姨揣着手站在门洞口,盯着翟子的背影叠声嘱咐:“瞧瞧你,出门只喝了一碗粥,如果在街上拉上第一位主顾,有了钱,你去路口买几个包子填填肚子。”

翟子站住脚,把车子横杠夹在腋下,下巴颏搁在肩膀头上看着婆姨,“这会儿你不嫌弃俺乱花钱了吗?”

“你是家里的顶梁柱,俺的肚子里又多了一个,”翟子婆姨用手掌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垂着头,“再过几个月家里又要多一张嘴,俺离不开你,孩子们更离不开你,你去卖力气吃不饱饭哪那可以呀?”

婆姨这句话让翟子感动,他往前走了一步,又停了下来,憨憨一笑,“俺知道了,你不要絮叨了,回屋吧,太阳高了你再带着孩子们下地,那会儿天就暖和了,下地除草的时候你悠着点,别闪着腰,春头季节地里野菜不少,俺留着肚子回来吃你做的野菜粥。”

“俺们都被你惯坏了,你这个当爹的比俺疼孩子,孩子们跟你最亲。”婆姨叹了口气,“俺脾气不好,但,俺心眼不差,哪个孩子都是俺身上掉下来的肉,唉,都是苦日子给逼的,他们小小年纪跟着俺吃苦受累了,真不知他们为什么单单挑咱们穷家寒舍托生?”

翟子眼里瞬间溢着不能自禁的泪花,他急忙迈开大脚往前踮了一步,扔在身后一句话:“跟咱们有缘呗。”

街道上多了人,多了坑坑洼洼的脚印,惊飞的鸟儿掠过了人的头顶,落在墙头,歪斜着小脑袋注视着匆匆忙忙、 蹓蹓躂躂的身影,它们的小眼睛里闪着早霞的溢彩。

黄忠的脚步由南而来,他的右手里拎着一个菜筐,菜筐里只有两棵大白菜,圆滚滚的大白菜随着他铿锵有力的脚步在筐里转悠。

袁家铺子门檐的烟筒上没有一丝烟,只有一串没有被风吹走的煤色的冰凌,在旭旭的朝阳里滉漾着水的亮。

一个神秘兮兮的女人在袁家铺子的台阶上碾着小步,她一会儿弓着脊背,双手扶着两个膝盖,大口喘着气,她的眼睛穿过胳膊弯,小心翼翼瞄着身后的街道,街上的行人脚步匆匆,没有人在意她的存在;一会儿她岣嵝着脖子,眼睛穿过两扇门的缝隙向袁家铺子里面张望。

一件蓝色、红花、斜襟长棉袄包裹着她窈窕的身段,下身一条棉布长裙,掩盖着内衬的棉裤,脚下一双绣花鞋黏着泥土的印迹,无论衣服还是裙子都非常整洁,只有脑后的髽髻有点歪斜,穿衣打扮有些考究,四十岁的年龄,脸上细皮嫩肉,找不出多少褶皱,鬓角上插着一支假花,因为走路的原因,花枝子吊挂在耳朵旁边的散发上,随着她的动作摇晃。

余福手里抡着大扫帚弯腰哈背,磕绊着脚步清扫着孟家巷子,扫到巷子口他直直腰,眯缝着眼睛瞅着南北大街,他的视线被袁家铺子门口的女人挡住了,余福不好事,更不是见了女人移不开眼睛的男人,他心里觉得奇怪,天刚蒙蒙亮,这个女人在袁家外面转悠什么呀?

这空挡黄忠走进了巷子,他蹑手蹑脚绕到余福的身后,用胳膊肘碰碰余福的肩膀头,压低声音问:“余大哥,你在看什么呀?”

余福打了个激灵,他晃晃腮帮子,答非所问,“你,你昨天去哪儿了?怎么刚回来?”

黄忠朝他眨眨眼睛,示意他不要多问。

余福用手指往后推推头上的毡帽,又用手背抹一下挂在眉毛上的汗珠子,瞪着精明又深沉的大眼睛,仰望着黄忠,“俺也不知道俺在看什么,俺只觉得怪异,这个女人围着袁家院子转悠半天了,她一会跑到南门,一会跑到铺子门口,不知这大清早她来袁家转悠什么?你瞅瞅,这个女人面相不像善类,准是来找茬的。”余福拎起扫帚抗在肩上,语气着急,“咱们不要多管闲事了,快回家吧,俺整整等了你一天一宿……昨天的汤圆俺给你留着呢,还有一壶酒烫了好几遍,你们不回来俺也没敢喝一口,你,你回来了,俺这吊着的心也放平了。”

“余大哥,您先回去吧,俺还有点事嘱咐翟子,这个时辰他也快出车了。”黄忠的眼睛瞄向东巷子口,这当空,翟子拉着车恰巧走出了他家的巷子。

“翟子兄弟……”黄忠把菜筐扔在地上,迎着翟子走过去,“翟兄弟请留步,俺家老爷让俺问问您,您的车子能不能包给孟家一个月或者两个月,送俺家大小姐上学放学,可以吗?”

翟子慌忙把车杠子摁在地上,站直身向黄忠抱抱拳,连声说:“那敢情好,那敢情好。”

街道上的行人向黄忠和翟子投来异样的眼光,黄忠赶紧补充道:“翟兄弟,拴柱昨天晚上耍狮子时出了事故,伤了胳膊,没有个把月好不了,孟老爷说这段时间必须另雇佣一辆人力车,找别人还不如找您,您是孟家的佃户,又是知根知底的邻居,接送小姐上学放学交给您比较放心。”

“多谢孟家老爷瞧得起俺翟子,俺做梦都想揽孟家的活,承蒙主家关照,感激不尽。”翟子面对黄忠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满心的欢喜扬在他老实巴交的脸上。

黄忠向翟子抱拳回礼,“好,这事咱们就这么说定了,从今天开始,每天早上八点送小姐去学校,中午十一点半接小姐回家,下午一点送小姐上学,晚上五点她们放学……其他时间你还可以做自己家的活,这事儿是孟老爷让俺传达给您的,翟子兄弟您不要嫌弃俺絮叨,您如果接下这趟活,必须好好记住时间,不能有半点差池。”

“是,是,俺记住了,俺先去街上转一圈,八点之前俺准时回来。”翟子说着弓腰拉起车子就要走。

翟子婆姨站在栅栏门口,向巷子口巴头巴脑,她把她丈夫和黄忠的对话听在耳朵里,她沾沾自喜,丈夫每天蹲在街口,有时候一整天也揽不到主顾,如果揽下孟家的这份差使,他们一家这个月不用愁吃喝了,再说孟老爷是远近有名的大善人,做事说话清清白白,对待下人如同家人,不会克扣工钱,真是喜从天降,得遇贵人帮。

昨天夜里,丈夫把孟家大太太的话转告给了她,她辗转反侧彻夜无眠,她恨不得跑到孟家问问,问问孟家大太太说话是不是板上钉钉子,稳扎稳打。

此时此刻,孟家再次扶助她翟家,让她忍俊不禁,可惜丈夫是榆木疙瘩,死不开窍,不知哪头轻哪头重,还想着去街上揽活,让她听着干着急,她顾不得礼数,手忙脚乱窜出了巷子,“翟子,瞧你傻啦吧唧的,还不快把车子放到孟家门口去。”

翟子不希望婆姨掺烀他的事情,也明白她话的意思,他有自尊心,不想上赶着讨好别人,他存心揣着明白装糊涂,大手挠着后脑勺,噤若寒蝉。

婆姨走到翟子身后,手指头在丈夫后腰上戳了两下,佯怒道:“翟子,你今天不要去街上揽活了,现在快六点了,孟家的事情是大事情,不能耽误,你把车放到孟家巷子里,回家陪着孩子们好好吃顿饭,然后挨到八点钟送大小姐去学校。”

翟子盯着黄忠不苟言笑的脸,吱吱唔唔:“黄师傅,这事,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俺以后只给孟家人拉车,八点之前俺在孟家门口等着,等着送孟家小姐去上学。”

面对着惧内的翟子,黄忠沉思良久,心平气和地说:“翟兄弟,不是以后,是近段时间,以后看状况再说,也要看俺家老爷的意思,俺一个下人做不了主啊。”

翟子婆姨碾着小短腿,从黄包车旁边绕到黄忠的眼前,双手重叠放在小腹上,躬躬腰,“黄师傅,请您给孟老爷回话,孟家的活俺家翟子接了,再谢谢大太太昨儿晚上留下的话儿,俺们牢牢记在心里,感激不尽。”

黄忠被翟子婆姨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弄糊涂了,他也不便多问,大太太说了什么他也不知道,只好敷衍道:“好,弟妹的话俺一定传达给大太太,俺先回了,不叨扰你们啦。”

看着黄忠离去的背影,翟子婆姨笑了,她转身走近翟子,伸出双手提提丈夫敞着的衣襟,一边系着上面的扣子,一边嗔怪地斜睨着他,“瞧瞧你,笨嘴笨舌,脑子不转圈,在街口蹲一天也揽不到活,即使揽到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赶回来,这不是耽误孟家的事吗,孟家的事儿大,咱们不能丢了西瓜捡了芝麻。”

“是,是,俺脑子不够用,傻,幸亏找个聪明婆姨,说话有礼有节。”

翟子婆姨知道丈夫老实木讷,夸奖她的话是实打实的,让她有点得意忘形,她的眼角有意无意向袁家铺子方向瞟了一眼,她看到了在袁家铺子门口踌躇的女人,“翟子,你快瞧瞧袁家铺子那边,那个女人是谁?看她凶神恶煞的样子似乎要与巧姑拼命,巧姑一定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被人家找上了门,活该,看着她每天站在铺子门口搔首弄姿的样子,俺就恶心。”

翟子顺着婆姨的眼神看过去,撅着嘴巴子埋怨:“你不要像那一些整天没事干,嗑牙料嘴的老娘们似的胡咧咧。”

“怎么啦?俺哪句话说错了吗?你心疼那个小寡妇啦,呸,你们男人没个好东西,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俺怎么说不得她?你给俺个理由,她是你妹妹还是你的情妇?”翟子媳妇越说越来气,又尖又细的嗓音穿街走巷,“俺给你生了三个娃,马上快四个娃了,你心里还忘不了她,是不是当年你爹拿不出十块大洋,让你和她错过了姻缘。”

翟子被婆姨的话闹得面红耳赤,“不是,俺家就是拿出十块大洋,她也不会看上俺,她心里早就有人了。”

“有人?!有谁?”翟子婆姨声音把邻居家老娘们招到了大街上。

东邻居邓家胖嫂抱着吃奶娃娃跑出了自家院子,她一面向袁家铺子指手画脚,一面嘲笑笨嘴拙舌的翟子,“翟子,快告诉你的婆姨,让她死了心,否则你们两口子天天为没影的事儿吵吵闹闹,俺们都替你冤得慌。”

走一步喘三口的驼背婶子也走出了家门,她一条胳膊背在凸凸的腰椎上,一条胳膊在眼前挥舞着,数落道:“你们两口子哪儿都搭配,就一点不好,为了一个小寡妇天天吵吵不休,翟子呀,你把心里话告诉你的婆姨,不要让她生气,听说她又怀了你的第四个娃娃,你说出来让她宽宽心。”

“不,俺不能说,不能说。”翟子急得挝耳挠腮,他的眼睛瞟着孟家巷子,当年他的爹的确带着他去巧姑家提过亲,巧姑悄悄告诉他说,她心里只有孟家大少爷,不可能再住进其他的男人。可是,没想到,巧姑的养父为了十块大洋把她卖给了一个老头,为此他为这事伤心了好久。眼下婆姨不依不饶,邻居大婶又瞎起哄,翟子烦躁不安,闷声闷气吼了一嗓子,“她心里只有孟家大少爷。”

“不会吧?”胖嫂笑弯了腰,“她真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孟家大少爷是什么人,怎么会喜欢她,她不拿镜子照照自己,没有镜子撒泡尿也够她用一会儿。”

“闭嘴吧,这事千万不要再往外传了,让孟家大太太听到还不气死。”驼背婶子煞有其事地念诵:“谁家有儿子愿意被一个寡妇惦念着,癞蛤蟆跳到了脚面上晦气得很。”

胖嫂的男人姓邓,街坊邻居喊他凳子,不是因为他个子矮,相反,他个子很高,比翟子高一截,比黄忠矮半个头,他是一个勤快的男人,天没亮他就起床了,不是下地锄草,就是在自家院子里做土坯,这个时候他的身影拖着一缕晨光在巷子里穿梭,他手里推着独轮车,车上放着一个大竹筐,筐里装着黄土,他的大脸上冒着汗珠子,他的大脚丫“扑腾扑腾”砸着泥泞不堪的路面。

巷子口的闲言碎语他听到了,翟子是邓家的邻居,是个规规矩矩的男人,翟子婆姨是个爱较真的女人,翟子越退缩她越跳得高,在厉害的婆姨面前翟子喘气都压着声音。

此刻听着自家媳妇挑拨翟子的事情,他火了,他扔下手里的车把,朝着胖嫂扑了过去,抡起大巴掌抽在婆姨的厚脸皮上,他一边打一边骂,“臭娘们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每天饭吃不饱,还天花乱坠胡诌八扯,袁家院子的女人哪儿得罪你们啦,实话告诉你们,如果咱们俩离婚,如果那个女人能看上俺,俺定会娶她。”

胖嫂被打疼了,她想捂着脸又腾不出手,怀里的孩子吓得张着嘴大哭,她只能往后退,身体“扑通”撞在墙上,半截土墙在她肥胖的身体下左右晃悠。

胖嫂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男人发脾气,她不仅能吃饭,还不会生儿子,自从她嫁到邓家,十年时间生下五个丫头片子,多半夭折,还剩下老大和老小,凳子没有抱怨她,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个道理他懂。

凳子撸撸袖子,横眉怒视着自家婆姨,大声谩骂:“老爷们天不亮去拉土,你不知道在家做饭,却在这儿惹是生非,欠揍,真是闲的你腚疼,没事了喜欢嚼舌根,好,俺今天不打得你满地找牙、打得你开不了口说不了话,俺不姓邓。”

驼背大婶急忙上前拉仗,“别打了,吓得孩子直哭,凳子呀,手下留情呀,怎么说她是你的婆姨,她知道你辛苦,这几天俺们也听到你在家打土坯子,听说你家要垒铺新炕,好呀,需要帮忙知会一声,让俺家老头子帮你打个下手。”

驼背大婶一边对凳子说,一边把胖嫂拉进了她家的院子。

凳子双手掐着腰站在巷子里不依不饶,骂骂咧咧,“你们都是闲的,如果鬼子大炮来了,你们还顾得上瞎闹腾吗?男人每天累得要死要活,哪有闲情逸致找别的女人?哪有整天揪着没影的事儿嚼蜡,真是自觉光棍,一身臭汗,往那儿一站臭出一里多路,谁稀罕?只有疯婆子把他当块宝,扔在乞丐堆里没人认识。”凳子的大眼珠子瞥斜着不远处的翟子两口子,他的话里不仅骂翟子,也骂翟子婆姨,羞得翟子但凡地上有个地缝他都想钻进去。

翟子婆姨多次见识过凳子打媳妇,她家与凳子家一墙之隔,胖嫂的哭啼声常常扰的她心慌意乱,她怕哪一天翟子跟着凳子学坏了,动不动拿着她出气,此刻,听着凳子咆哮吓得她不敢抬头,低头垂目,缄口不言。

孟家巷子里,余福迎着悒悒不乐的黄忠走过去,迫不及待地问:“你刚才与翟子说了什么?俺听到你说拴柱摔断了胳膊,有这事吗?”

黄忠抓起地上的菜筐,擦着余福身体走过,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余大哥,老爷还没起床吗?”

余福拖拉着扫帚跟在黄忠的身后,重复着他的问题:“黄兄弟,拴柱怎么啦?只是摔断胳膊那么简单吗?”

黄忠突然站住脚,向身后喊了一嗓子:“不是说了吗?余大哥您老了,耳朵不好使了,难怪了,您昨天没去码头看光景,全赵庄的人都知道咱们孟家拴柱栽了,耍狮子头时栽进了河里……老爷昨天也没在现场,他喝醉了,直到现在没人告诉他,怕他发火不是吗?有的人胡说八道,最好别让老爷听到,否则一切免谈。”

翟子再傻也听出黄忠的话是说给他听的,他知道理亏,瞬间脸色煞白,蹲下身子拉起车子往巷子里钻。

余福也听出黄忠话中有话,他心里惦念着拴柱,没有往别处想,拴柱岁数与他二小子同岁,在孟家这几年,他把拴柱一直当自家的孩子。

“黄兄弟,你等等俺,拴柱那个孩子真的没事吗?”

“没事,余大哥您不要瞎操心,看护好孟家院门是您的大事,俺先去后院看看孟粟少爷,然后去火房做饭。”

“老太太说,今天的早饭吃昨天的汤圆,还有一盆没煮的汤圆放在北墙根下的水缸里冻着,拿出来煮煮即可。”余福把扫帚在门口狮子底座上磕了磕,“你说没事,俺信,俺心里不再七上八下了,黄兄弟,敏丫头说二少爷昨天晚上问过你,问你回来了没有?”

黄忠把迈过门槛的脚收了回来,他倾斜着身子眺望着巷子西头的河道,喃喃自语:“敏丫头去哪儿了?她去河道洗尿褯子了吗?”

“是,昨天夜里她在大车院里洗了一盆,今早上俺刚打开院门,她端着盆子从后院窜了过来,她问俺你回来了没有,还问了老爷和大少爷回来了没,然后就去了河道。”

“好,俺去河道找她。”

麦田的雪化了许多许多,化了的雪变成了蒸气,一绺绺升上了半空,变成了云,挂在山顶,如绸缎般飘飘然然;变成了露珠,挂在麦苗上,映着阳光的影子;地垄上铺着稀稀零零的、薄薄的冰,还有一层焦黄的叶子,荠荠菜零零整整拥挤在田埂上,嫩的野菜,白得雪,绿的麦苗,天真的暖和多了;风照旧在天地之间刮着,掀开漂浮在半空的雾霾,露出一丝丝火红的晨曦,铺在河道的冰面上,清澈透明;都说流水不结冰,断断裂裂的冰像一面面破碎的镜子,照着越来越亮的天,照着不远处的袅袅炊烟,照着远处涛涛滚滚的弥河支流,照着近处的树,树下的山坡;山坡不高,白天常有顽童爬上跳下,四周的干土像被瓦匠的抹子耧过,磨蹭出一道道光溜溜的像马鞍子的印痕。

小敏蹲在一块结了冰的石头上,身后放着一个木盆,她手里捏着一块尿戒子,把它续进冰窟窿里抖一抖,在脚下石头上揉一揉,一滴滴水珠顺着她的手指头坠落进河水里,溅起一流流水花。

一双小手冻得又红又肿,她没感觉冷,反而心里坠着一块石头,孟家的院子像一幅画映在眼前的冰面上,一草一木,一人一行一动清清楚楚,孟家除了陶秀梅娘俩、还有兰姐那个女人说话不中听外,其他人都和蔼可亲,虽然没有许家恬静欢娱,没有像赵妈那样一个女人在耳边喋喋不休,也是非常融洽和睦的,即使这样,小敏也忘不了在许家的点点滴滴,忘不了疼爱她的舅老爷和赵妈,还有没有多少话、每天整襟危坐的许老太太。

突然,耳边传来孩提的哭啼声,小敏的心猛地一抖,直起腰,抻着脖子向四周张望,一个身上背着娃娃的女人,她一只手里抓着锄头和菜筐,一只手里牵着一个小男孩,一行三人走在连绵起伏的山路上,脚下的雪化了一半,一半土,一半泥,一半包着冰的石头,走在上面一脚泥,一脚雪水,出溜滑。

路旁是看不到头的麦田,一道白光,一道黄土,一道显眼的绿;寒风掠过山涧,银色的雪拽着枯黄的叶片在半空飞舞,拂过河岸上的柳树,柳树慢慢苏醒,枝杈间泛起一簇簇鹅黄色的小芽,张着婴儿般的嘴吸吮着一滴滴露珠;黄莺展着蓝湛湛的羽毛,撩着嘹亮的歌喉,在树梢上翩翩起舞。

男孩突然挣脱了他母亲的手,跌跌撞撞向前跑着、笑着,昂着脏兮兮的小脸,瞪着圆溜溜的小眼睛好奇地寻找着唱歌的鸟儿。

女人急了,一边大声呼喊着孩子的名字,一边磕磕绊绊追赶着孩子的背影,吓哭了她背上的婴儿,风吹掉了她头上的破围巾,露出她乱草般的头发,和一张面黄肌瘦的脸。

小敏踩着脚下溜滑的石头跳到了岸上,跑到男孩的身边,男孩模样俊俏,圆圆的眼睛很像九儿,鼻涕越过了嘴巴,红红的小嘴勾着一抹笑,舔舐着口水,他头上戴着一个老虎帽,帽檐有磨损的口子,露着灰色的里子,身上的衣服无法看,破衣烂衫遮不住他细瘦的腿,一双赤裸裸的小脚丫黏着厚厚的泥浆子,像穿了一双泥土做的靴子。

“你,你叫什么名字?”小敏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她想摸摸男孩的小脸,她还没伸出手,身后传来了“噗嗒噗嗒”的脚步声,还有锄头拖在地上的“咔嚓咔嚓”摩擦声。

“你是谁?”一个柔和的声音绕过小敏的头顶落在身前,“你是?你是孟家的养媳妇,那天,你进门的那天俺见过你。”

小敏顺着声音看过去,一个穿着钗荆裙布的女人,一块灰色的围巾搭在肩头,说是围巾还不如说是一块破布条,绕在她细细的脖子上;长衣短褂,胳膊肘上有磨坏的口子,也许是没有布头填补那个洞口,露着里面一件褪了色的棉衫;一条灰不溜秋的破棉裤摞着几个显眼的补丁,每个补丁针脚均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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