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01(1/2)

鸡鸣刚过三声,天还未大亮。

空荡肃穆的玄武路上,臣工们穿戴整齐、手持笏板等待宫门敞开,外廷议事。晨雨未停,细细扬扬飘落下来,笼盖整个上都,朝臣们却不敢避退,只等着内监发令。寒雨里头,遥遥传来几声马蹄,古板些的朝臣已皱起眉头,年轻些的便打算去看是什么热闹。

马蹄声愈近,直往宫门去,踏破春雨,没得一息停留。

刚升官入京的老御史不大满意道,“那人是谁?宫道纵马,胆大妄为!”

他身边的老博士瞥他一眼,没忍住烦了病,向他解释,“衣上玄鹤,铁甲玄色,是安阳长公主府里的。”

老御史正义的讨伐卡在喉咙里,憋着嘴不再出声。

当今圣人有三个姊妹,其中最尊贵的是安阳长公主。长公主为先帝嫡长女,生来便得富庶安阳为封地,及笄之后,定显赫门庭清河崔氏的三郎为驸马,成婚时先帝赐三千玄甲兵为护卫,由已逝的章惠太子背上花轿,当今圣人骑马护送至崔家。

有权有势,有宠有兵。

这样的门庭,莫说纵马过街,便是再恣意些,也无人敢在明面置喙。

至少才升官的老御史不敢。

他上回就是多看一眼崔二郎残废的腿被贬的。

老御史喉咙动两三回,末了才想出法子,鹌鹑似的接着上头的话碎碎念,“不愧是公主府的人,大雨天也不忘差事,太敬职敬业了。”

老博士本不欲说话,却又被他蠢到,忍不住讲,“前些日子长公主亲下扬州接清河郡主回京,估摸着时间今日也该到了,清河郡主向来体弱又是崔家与长公主掌上珍宝,她的事谁敢怠慢半分。”

宫道纵马,十万火急,就为寻个御医。

崔家与长公主,疼惜女儿竟到如此地步。

老御史不能理解并十分惊奇,“这——”

未等他吐出什么话,宫门再次被打开。

潇潇暮雨中,三四人纵马而过。为首的青年身穿竹青织金长袍,头戴金冠,足踏骢马,身姿斐然,纵是匆匆而过,也能看出他身份不凡,气宇轩昂。

老御史揉揉眼睛,忍不住问,“长公主府竟连小厮也如此贵气?”

“你果真是外放久了,竟连淮王殿下也不认得。”老博士想不通为何自己会与此人在此躲雨,他烦闷道,“郡主抱恙,他自然要去探望。”

老御史扯平眼尾的皱纹,还要再问什么。

老博士直接说,“淮王同郡主青梅竹马,情谊深厚,前些日子他去了趟南越。就是为着郡主求药,也不晓得找到没。”

老御史也不再问为何了,只问,“陛下不管吗?”

封王外出,儿子为女人求药,无论从哪个角度,皇帝都不会一句话不说吧。

老博士以一种非常没见识的目光扫他一眼,讲,“有益无弊的事,陛下为何要管?”

于公,清河郡主母亲手握三千私兵,父亲是兖州都督,祖父是圣人亲师、一品荣国公,崔家探岳书院更是天下文人出处。朝堂之上,多少人为崔氏门生,便是当年圣人登基也有崔氏一臂之力。

于私,郡主是帝后的亲侄女,早年常往来于内廷,深得圣眷,同淮王表哥表妹,关系再好不过,倘若不是八年前去了扬州,婚约早该定下。

这样知根知底的亲家,这样贴心的儿媳妇,谁不想要?

他家儿子要是有个这样的表妹,他恨不得二人当场洞房。

不过……

老博士目光隐晦落在玄武宫门前跪着的青年身上。

青年是圣人第六子,现如今的太子。

一位非常不得圣心的太子。

昨日朝堂上多说一句话便被罚跪在此。寅时起,辰时终,一共三日,今日是第二日,令上朝的臣子们都瞧见他跪地的模样。

圣人可谓是半分体面也不为他留。

这并不罕见,而是常事。

同其他朝不同,当今圣人待太子的嫌恶非常。

太子为宫女所生,若非白马寺国师与天象之说,早些年就被送去北奕做质子,后来因天象与淮安治水一事被立为太子。虽是太子却没有半分太子该有的尊荣,连东宫都住不进去。

所有人、包括圣人都觉得太子之位应当是淮王的。

往年已是如此。来日淮王娶崔家女,满朝俱是淮王心腹,太子又要如何自处。

身为庶族,相较于同世家有着千丝万缕纠缠的淮王,老博士更希望这位出生庶族、温厚仁善的太子登基。可惜庶族在朝堂上没什么话语权,入朝的多数是些莽夫,他这个国子博士说不上话,只能希望在这场几乎不可能赢的皇位之争里,纯善仁慈的太子殿下能留个完整的尸首。

老博士长叹一声不再看。

……

辰时之后,冷雨尚未停,天依旧灰沉沉的,朝臣们在内监号令下终于结束淋雨的折磨。等他们进去,谢寄才返回永安宫。

皇帝下了旨意,这三日他不必去上朝。

其实去不去都一样,皇帝厌恶他,朝堂上他很少有说话的机会,且若非必要时机,他一般不开口,正好彰显他宽厚平和的名声气性。

内监赵德替他宽衣,触及他指尖冰凉,忍不住瑟缩一下,观色道,“陛下实在心狠,这样的雨天也让您去跪着,前些日子挨罚,您手上的伤都没好,衣裳湿透,伤口进了水可怎么办?若是淮王殿下,陛下肯定不会这样。”

这雨是从夜间开始下的,几个时辰过去,谢寄玄色衣袍湿透。他身具内力可以驱散寒意,只是做戏要做全套。

如今亦是如此。

谢寄同往日一般道,“陛下做什么只有他的道理,小童慎言。”

能光明正大行走在永安宫的人,多数不是他的人。

他们总会在他耳边说皇帝的不好,总会待他各种真心,谋求他的信任,只要他流露出半分不满怨怼,下一刻就会传进宫中各人耳里。

赵德原本也是这样的人,后来受他的恩惠,便有些背离原主。

这个背离也只是稍微偏了偏心而已,并不妨碍他办煽风点火的差事。

宫里的情谊多是利益衍生,谢寄明面上无权无势,做不了旁人的依靠。宫里的人对弱者的可怜只会隐在水下。只有重要时刻,忍无可忍的时候,那些良心偏心才会展现。

谢寄本不必这样演戏。

多年埋伏,早已有对抗一切的能力,不过他是个追求完美的人。太子是君子,人前人后,朝堂市井,他都得一样温和端正,免得留下纰漏,被他的阿绪识破。

况且,阿绪善良心软。

她的心偏向弱者。

他便要做一个弱者。

谢寄换好衣袍后,又抄一页佛经。佛经也是皇帝要抄的,要他修身养性。

做完这些事,已到午间,用过膳,他便去殿内休憩。

他一边走一边咳嗽,跟得了肺痨一般。

赵德小心伺候,门一合便去写小纸条,末尾添上这么句话。

——太子似乎重病,不足为患,可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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