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 宵衣旰食(下)(3/4)

“所以,现在要做,各方面难度都比较高。耗材也是有限的,在麻醉剂能自行量产之前,手术大规模开展的可能性不大的。只能通过高纯度酒精的售卖来减缓感染。酒精可以消毒杀菌,如果她们以后不再缠布,酒精还是能帮助减轻感染的,就是会很痛就对了。”

“麻醉和感染是什么?”

多谢张少爷,沈曼君这才知道了许多生词儿,原来裹脚布本身便是滋生病菌的温床,而折骨缠的女子,是要将裹脚布缝起的,每次拆洗都是大工程,自然不可能日日拆洗,这就又多了一重感染的源头——一样是缠足,不同的缠法还有如此之多的区别和讲就,听了真叫人心惊欲呕。

而更让人想要呕吐的是谢六姐的推测,“你的这篇文章,只能救得到那些良家的女孩儿,窑子里的姑娘是没有用的,甚至还会因你的这篇文章,从此被鸨母更缠得小了,当做噱头去叫卖招徕。”

“为何?”张少爷立刻就大为困惑了,而沈曼君反而一听就明白了谢六姐的意思:那篇温和的文章,只从养生和后代的角度出发,完全没有提到床笫间的享受,也不能在审美上祛除了对小脚的喜爱,其结果……似乎反而将小脚变成了一种奢侈的爱好,在家庭中,碍于理性而无法获得,便到外头去,到那些本就不指望和她们生育的女娘中去,寻找着释放和快乐。

这是一件很难去谈论的事,不因为事关风月——这一晚上下来,沈曼君对买活军这种将风尘女子和良家妇女并列的行为都已经不敏感了,而是要承认这一点,似乎必然要承认人性本恶,而这和儒家立论的根基便有了差池。

但谢六姐只是很简洁地说,“因为世界上就是有这么多烂人,不会在乎自己的行为对旁人的伤害,而还有更多的人想要赚他们的钱,人性如此,这不奇怪。”

张少爷很难接受,他不愿承认世间还有如此卑鄙无耻,甘愿为了自己的一点逐臭之癖而残损他人肢体者,甚至这些人还多是文人——甚至在士林中还能得到追捧!看起来,张少爷随时随地都可以再写出一百篇檄文来讨伐这些恶人。

“这篇文章帮不到伎女,这个是可以预估的,”谢六姐看来对这个结论已经是很习惯了,并没有过多地阐述,只是继续地问沈曼君,“那么你预估中,这篇文章对于良家女子会有多大的影响呢,沈娘子,若果你从来没有来买活军这里,而是在家乡看到了这篇文章,你会怎么想?”

这些问题都是让人不舒服的,并不在于问题本身,而是因为每个问题都在提醒沈曼君,她在家乡所接触到的人群是何等的狭小,以至于她几乎不能提供什么有价值的回答——她几乎只和自己的亲友那么十几户人家来往,她的学识很丰富,但知道得又实在是太少了。

“如果……如果是这般的话。”她只能发挥着自己的想象力,幻想着大姐、母亲、婆母、世伯母她们读到文章时的表情,在她的小天地中,沈曼君的观察是深刻的。“这要分为几种身份,如果本来会脚痛的,应当立刻便会深信不疑了,但也不是人人都是如此,那余下的人里,若是自己子嗣艰难,或是产育十分痛苦,但又好歹还有了孩子的,应当会大为后怕,半信半疑,并且四处地去谈论此事,往外传播。”

“已经做了婆婆的,不论如何,都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彼此间也会谈论,甚或向医女求证,嗯……抵抗得最厉害的那些,或许是那些还没有产育的新媳妇,她们必然会斥为邪魔外道之言……家里若有未婚女儿的,自然也会对这种言论极为不喜,会不会赌气坚持给女儿裹足,那就要看个人的性格了。”

沈曼君的回答,让谢六姐不断地在纸上写写画画,而徐、李二先生也是捻须点头不语,张少爷则大受打击,显然他幻想中,一篇文章一发,天下缠足之举由此断绝的幻想,被沈曼君无情地掐灭了。他的嘴巴不由就嘟了起来,有些不悦地说,“这么一说,缠足之风何时才能断绝呢?这文章发了和没发有什么不同?”

“那还是很有不同的,在部署的时候,你要去考虑成本,但一旦文章发了,只要有一个女童因此免于被缠足,将来能更好地为买活军做事,那就都是你的成就。”谢六姐便安抚他说,“这是我们买活军的逻辑……你自己找典故对应吧,我懒得概括了。另外,你的说法也是对的,任何一个观点,如果没有暴力为它背书,那就始终只是纸面上的观点,指望它影响到太多人实在是不切实际的。”

而谢六姐不就拥有宇内无双的暴力吗?她的表情依旧很平静,但沈曼君不会怀疑她的决心,“我们只需要尽快用暴力影响到天下,让天下人都顺从我们的观点就行了,这不是你需要担心的问题。”

张宗子看着谢六姐的眼神又闪闪发亮了,徐先生的表情则很微妙,但沈曼君能够理解他的心情——这一刻,徐先生在深深的向往中,或许也感到了一丝淡淡的畏惧吧,就如同沈曼君,她在深深的恐惧中,似乎也感到了一丝淡淡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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