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饕餮之胃:贪吃果的奇妙传说(3/3)

“这小子有古怪!”

羿令符悄悄来到拘禁马蹄的地方,一声不响地进了门,发现他正在打坐。羿令符气凝掌心,向马蹄的丹田慢慢按了下去,一股力道反弹过来,要把他的手掌震开。羿令符手上加劲,把那股反震之力压制住了,心道:“这点力道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但这气息和不破很像。”

马蹄已经醒转过来,发现自己的丹田被羿令符制住,又发觉他还在不断运功冲击自己的经脉,心中大骇:“他难道要杀我!”于是说话的声音中便带着求饶的腔调:“台侯!”

羿令符哼了一声,道:“跟我来。”

马蹄跟着他进了一间密室当中,心中七上八下。自己这点功夫,在羿令符面前和一个婴儿没什么区别。

羿令符关好门户后,对马蹄道:“把嘴张开。”马蹄不敢违抗,羿令符检查完他的牙齿和舌头,突然从墙上抓下一把沙泥来,道:“吃下去。”

“台侯!”

“我不是侮辱你,只是想确认一件事情。”羿令符道,“你先吞下去再说。”

马蹄忍耐着吞下那把泥沙,他此刻的肠胃大异常人,吞下泥沙也不觉得难受。羿令符把他吃泥沙的情形都看在眼里,转身出门,没一会儿回来,竟不知从哪里拿来了一把铜刀!

马蹄惊道:“台侯,你不会是……”

“没错,吃吧。”

马蹄无奈,接了过来,试着咬下,却觉触口干脆,没两下子把铜刀嚼烂吞下,就像吃下一块干粮,连他自己也觉得吃惊。

羿令符见了他的吃状,又问了他的感受,这才坐下来,凝神思索半晌,道:“原来如此。嘿嘿。”

“台侯,我到底怎么了?是不是那什么贪吃果把我弄成这样的?”

羿令符反问道:“难道你心中没有答案吗?不破的那片肉,你吃得倒挺香!”

马蹄忙道:“我不是故意的!台侯,请你相信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是不是故意都无所谓。”羿令符道,“不过你既然这样说,想必你自己也发现这能力了。”

马蹄心中已经对自己的能力有了点谱,却忍不住要向羿令符求证:“什么能力?”

羿令符道:“你现在大概是把谁吃了,就能拥有那人的功力了。嘿,这多半又是血宗的邪门玄术!”

马蹄心中狂喜:“便宜姐夫给的东西果然是个宝贝。”

他面上不动声色,但眼光中仍泄露了一点得意。既然羿令符不再轻视他,马蹄的这点神情变化便瞒不过他的鹰眼。

羿令符说道:“你也别得意。这能力是福是祸还难说。你功力低微,只要别人防着你,你只怕再难有机会对他下口了。不破这片肉,说不定是你最后吃到的好东西。”马蹄想说什么,羿令符却没兴趣和他缠,挥手让他住嘴,道:“你是什么货色我清楚,少给我撇清了。你是聪明人,我也没必要跟你兜圈子。我问你:你是想平平安安过完下半生,还是想出人头地?”

马蹄踌躇了一下,终于道:“如果可以,当然是想出人头地。”

“要出人头地,可是要付出代价的。很多时候还要冒险。”

马蹄听他的口气,似乎有意提拔,赶忙道:“台侯,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你就吩咐下来吧,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一定勇往直前!”

羿令符冷笑道:“刀山火海有什么了不起?这件事情危险得多。你能活下来的机会只有半成。至于具体是什么事情还不能给你知道。你自己考虑一下吧,如果你不想做,等我们离开这别馆之后,你就从那水井潜水逃走吧。”说完他便要走,马蹄忙问道:“如果我答应呢?”

羿令符道:“我会传你真正上乘的玄功引你入门。如果事情过后你能活下来,将来或有一番成就。如果你死了,商国会以烈士之礼祭奠你。”

马蹄对什么烈士之礼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但有机会成为当世第一流人物,那可是梦寐以求。“半成……半成……死就死吧!”他喃喃了一会儿,下定了决心,“台侯!我答应。”

“你可想清楚了,这件事情你一旦答应,就算以后想反悔,我也要押着你上阵!”

马蹄道:“我想清楚了,虽然活下来的机会只有半成,但我若不把握这个机会,以后单靠自己想出人头地,只怕连半成机会也没有。”他还有个原因没说出来,那就是他不相信如果自己不答应,羿令符会放过自己。

“很好。”羿令符淡淡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既然如此,我就跟你说说上乘玄功的奥妙吧。”

说着两人端坐,羿令符道:“本来,你根基浅薄,又错过了修炼的最佳时机,这一生别说达到我这样的境界,就算是要达到你师父靖歆那样的境界也绝无可能!你也算际遇奇特,竟然无意中吃了贪吃果。这果实看来有助你脱胎换骨的奇效,不过正如我刚才所说,你功力低微,要想再吞食高手血肉只怕机会难得,若给正道中人知道你这种以吃人练功的邪门玄术,只怕立刻会对你群起而攻!到时你就是有一百条性命也不够。”

马蹄知道他所言不假,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羿令符继续道:“你方才能得到不破的一片血肉,那是你的机缘。不破是玄鸟之后,血统高贵,自幼练的又是天下一等一的玄功,先天根基既足,后天锻炼得也够,他的血肉对血门来说那是第一等的宝贝。你得到了他的真气作引子,我再传你牵引、存储、培锻的法门,就有可能帮你易经洗髓。”说完羿令符开始传他法诀。

羿令符所传的功夫比阿芝所传高明十倍。马蹄依法运气,没多久就进入忘我的状态。连羿令符开门出去也不知道。

羿令符才出门,便见到了燕其羽,不由得有些愕然,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燕其羽道:“我只是碰巧经过,觉得奇怪就停了下来。这房子里怎么传来有莘的气息,虽然很淡。”

羿令符反手关上门,在前边引路。燕其羽知道他有话要说就跟了上去,两人一起来到后堂,羿令符这才道:“你听过饕餮(taotie)[27]之胃吗?”

燕其羽一惊:“饕餮之胃,我自然知道!饕餮是极其强大的太古神兽,它的胃能消化任何东西。”

羿令符道:“我只是从前辈高人那里听过一点传言,再加上自己的一些猜测,估摸着这饕餮之胃和血池在原理上是一样的,不知道是不是?”

燕其羽道:“没错。血池能将人神妖兽分解、吸收,饕餮之胃也是,但比血池方便得多。不过要练成饕餮之胃极难,还不如造一个小血池来得容易。而且血池还拥有饕餮之胃所没有的其他功能……你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起这个?难道……贪吃果?”

“没错。”羿令符道,“如果我猜得没错,贪吃果的功效,应该就是造就一个饕餮之胃。血祖元婴已经达到无形无影的境界,就算是白虎的精金之芒或毕方的重黎之焰也未必能杀得死他。但若进了饕餮之胃,嘿嘿!我现在有点相信这是仇皇拿来对付他徒弟的宝贝了。”

“可是你别忘了,都雄魁大人不会乖乖待在那里让人吃的。”

“饕餮之胃只是其中一个条件,应该会有其他的布局和配合吧。”羿令符道,“不过这些暂时都不重要。对付都雄魁,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燕其羽沉吟道:“那我刚才经过的时候感到的那气息,是那个吞下了有莘一块肉的小子发出来的?”

“嗯。”羿令符把和马蹄之间的对话简略说了,燕其羽冷笑道:“上乘玄功,哪是那么容易能入门的!我就不信这一时半会你能教会他什么真功夫!”

羿令符淡淡道:“我只是教他如何把属于不破的那股真气提纯、外现而已。”

“外现?”燕其羽眼睛一亮,“难道你是想让他做有莘不破的替身?”

“差不多。”

“原来如此。”燕其羽哈哈一笑,道,“你这不是骗人吗。”

“也不完全是骗他。我教他的确实都是正宗的上乘功夫。再说,到时候他也确实有半分活命的机会。”羿令符道,“其实我是想一刀杀了他的。这小子欲望冲天,偏偏心术不正,迟早是个祸害。”

燕其羽冷笑道:“就算他是个祸害,你就能骗他了吗?”

羿令符却淡淡说道:“就算他不是个祸害,只要有必要,我也照样骗他。”

燕其羽垂下眼帘,说道:“如果是我……你会骗我吗?”

“会。”羿令符一点犹豫都没有,“如果有必要的话。”

逐蛇

羿令符气走燕其羽的时候,马蹄刚好运功一周天,醒过来便看见了有莘不破,惊道:“台侯……不,储君。”

“别那么叫,听着别扭。”

“那……有莘公子[28]。”

有莘不破也不去理会这么多,单刀直入道:“你可知道羿令符要你做什么吗?”

“不知道。”

有莘不破冷笑道:“他是要你做我的替身去送死。”

马蹄大吃一惊:“不会吧。羿台侯说那事情虽然危险,但我还是有点逃生机会的。”

“你信?”

“这……有莘公子,你要救我!”

“你想我救你?”

“是。”

“嗯,那你就要听我的吩咐行事。我斋戒将满的前一天晚上……”

夏都的平头百姓都不知道明天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只有少数人预料到明天或许会发生大变。

“今晚,”江离喃喃道,“各方面都会行动起来了吧。”

东郭冯夷道:“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多春草的种子也已经种在有莘不破座车底下,绝对万无一失!”

“很好。”江离道,“希望他们不要妄动。我并不喜欢血腥。”

羿令符也不喜欢血腥,然而他也不抗拒。

三更,他提着一瓶毒酒,敲响有莘不破的门,里面却没反应,于是他干脆推门进去,屋内满是酒气。

“又喝醉了!”他点了灯,拿住“有莘不破”的颈项,翻转过来就要灌下去,蓦地看清那“有莘不破”的面目,不由大吃一惊:马蹄!正要站起,突然肩头一痛,被人扣住了。背后那人,才是真正的有莘不破。

“嘿,你不错,竟然骗过了我。”

“说到骗人的本事,我可远不如你。”

“哦?”

“你一个商队的大首领,跟一个小混混说起谎话来也一副诚恳的样子,若换作是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也要被你给哄过去了。”

“你都听见了。”

“当然。本来,我只是突然想起这小子的牙齿居然能咬破我的真气防护,想来看看有什么古怪,谁知道你却先我一步。后来见燕姑娘也来了,我才闪在一旁。”

“所以你就反过来利用这小子暗算我?”

“没错。”

“现在你制住我了,你想干什么?”

有莘不破沉吟道:“桑谷隽来过?”

“嗯。”

“他为什么不进来见我?”

“我不知道。”羿令符道,“虽然我猜出些端倪,但那只是我猜的,算不得准。”

有莘不破道:“他要去报他大姐的仇,对吧?”

“应该是吧。”

“好。现在雒灵不在,却是帮他报仇的最好时机。”

羿令符动容道:“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去帮桑小子。”

“你疯了吗?”

有莘不破道:“我走之后,你马上召集人马,从那古井潜走。等夏都大乱,你就带着他们趁乱出城。”

羿令符冷笑道:“如果这小子所言不差,这口古井根本没法通往城外。”

“这我知道。但你们可以先在夏都找个隐蔽处藏起来。”

“藏?怎么藏!都雄魁的‘血影领域’张开来足以笼罩整个夏都,根本藏不住。”

“都雄魁到时根本没空来对付你们。”有莘不破道,“明天夏都会大乱。你用有穷之海装了弟兄们趁乱冲出去吧。他们的主要注意力在我,你应该有机会的。”

“就算出了夏都又怎么样?带着这么多人,根本没法逃出甸服!”

“一出夏都,就叫他们散了。能逃几个算几个。”

羿令符冷笑道:“你倒挺照顾他们的啊!”

有莘不破一听这话,怒气勃发:“你还好意思说。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你为什么把他们带来。”

羿令符沉默了一阵,才说道:“你可知道,如果东方君主之位空悬,会带来多少争夺和混乱吗?”

“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有混乱就会有冲突,有战争,有成千上万的死亡!你把外面那些人看作兄弟,那商国的国人算什么!我们这些东方盟国和亲族算什么!你不忍心这一百个人因你而死,你可忍心让一千人、一万人、十万人、百万人因为你的任性而死?”

“你别扯远了。”有莘不破道,“现在你说什么也没用了。我在邰城请姬庆节的父亲卜过一卦,他说雒灵会生个男孩,福泽深厚。如果承他贵言,那东方就算没有我也不会动乱的。”

“那怎么作得了准!不破,你不要总被眼前的事情牵着鼻子走,要看得长远些。”

“我做不到。”有莘不破说完,用精金之芒锁住了羿令符的四肢百骸,道:“以你的功力,大概半个时辰就能冲破我的封锁。不过到时候你已经没法阻拦我了。这次你无论如何要照我的话做。”说完他再不理会羿令符,带着一直不出声的马蹄来到那小院古井旁边。

“就是这口井?”

“是。”

“很好。你醒来之后,让羿令符善待你,就说是我说的。”

马蹄奇道:“醒来?”突然后脑一痛,被有莘不破打晕了。

有莘不破喃喃道:“我一直这么胡闹,还不是活得很好?而且大家也活得很好。想那么多干什么!”然后纵身潜入井底。他怕水中有什么禁制或法术,因此并不张开无明甲,只是运龟息功潜水,心想马蹄在没有真气护体的情况下能潜进来,自己多半也能潜出去。他曾游过大海到属国朝鲜去,水性耐力比马蹄强过百倍。但这次没潜出多远,突然大感乏力,跟着脑袋便昏昏沉沉。有莘不破大惊,待要运气驱赶体内的邪毒,却已经来不及了,没多久就晕了过去。

有莘不破再次醒来,已是四更,一睁眼就看见了羿令符。

“你!”他登时明白过来,叫道,“你在井里下毒!”

“不止是在井里。这几天我一直在你的饮食里下药。井里的毒只是药引。”

“可是……你怎么会……”有莘不破醒悟过来,“马蹄!是那小子!”

羿令符冷冷道:“难道你认为那小子会对你忠实吗?你走之后,他便跑来见我。看来在他心里,我比你更加可靠。”

有莘不破哼了一声,羿令符道:“你也不用因他生气。再怎么说,他也只是个小混混而已。”

有莘不破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丑时了。”羿令符道,“也该开始准备了。”

“准备什么?”

“准备去九鼎宫参加祭礼,然后入宫觐见大夏天子。”

有莘不破道:“好。我去,这样至少夏人暂时不会难为你们。”

“我们去,你不用去。”

有莘不破怒道:“你说什么!”暗运玄功,要把毒逼出来。

羿令符道:“这药虽然困不住你多久,不过运功是没用的。”他取弓搭箭,对准了有莘不破,道:“这是锁妖针,入体无形。你在毫无抵抗力的情况下被我射中,没有七十二个时辰休想脱困。”

有莘不破慌道:“不要……”一句话没说完,三十六支锁妖针已钉入他三十六个大穴,他只觉全身一麻,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全部失灵,身体竟然变得不像自己的。

“不破,别顽固了,好好睡一觉吧。你醒来之后,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羿令符自言自语着,他知道有莘不破已经听不到了。

镇住有莘不破之后,他一个人在屋里踱步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静静来到那口古井旁边,敲醒了银环蛇,把它放在井口,说道:“我有事情,带着你不方便,你潜入井里睡几天吧。”

银环蛇竖了起来,和羿令符对视良久,又重新游了回来,盘在他腰间。羿令符皱起了眉头,道:“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银环蛇不会说话,只是贴了贴羿令符的脸。

羿令符心头一痛,突然动粗,把银环蛇抛在地上,说道:“滚吧。我不要你了。”说完转身就走,突然腰间一紧,一看银环蛇已经缠住了他,扯也扯不下来。

羿令符又想起另外一个主意,到屋内取出一剂迷药,混在鸟肉中喂银环蛇吃。银环蛇不明就里,张口就吞,没多久就昏昏睡去。羿令符叹了口气,抱了它仍然来到井边,低声说道:“你已经不是她了,何必陪我送死?”然后轻轻把它放入井中。转身要走时,却发现腰间一重,原来银环蛇的大半截被羿令符放入井中,尾巴上有一小截却依然死死缠着他,虽在昏迷中也不肯放开。

这次羿令符是真的呆了,抚摸着银环蛇尾上的鳞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江离几乎料准了所有的人,对一条蛇却失算了。

礼物

丑时将尽。门突然打开,神不守舍的燕其羽一惊,看见了门口的羿令符。她怔了一下,道:“要准备出发了吗?”

“差不多。”羿令符说着突然迈进屋里,反手关上了门。

看见羿令符的举措,燕其羽睫毛颤了一下,道:“你进来干什么?”

“有件事情和你商量。”

燕其羽回过头去,不让对方看见自己的表情:“什么事情?”

背后的羿令符很久才道:“你的头发……好像长了很多。”

“是吗?”

“感觉你没以前那么洒脱了。”

“你这个时候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燕其羽道,“天一亮,有莘不破就要去九鼎宫了,我们好像没多少时间了。”

“不急。”羿令符脸上一派从容,“该安排的都已经安排好了,如果说有变数,就只剩下一个了。”

“变数?哪个?”

“你。”

“我?”燕其羽摇了摇头,道,“我不懂。”

羿令符道:“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你求过了。让我帮你把有莘不破带回去是吗?我已经答应了。”

“当时那个请求只是泛泛而言,现在我有个更加具体的请求。”

燕其羽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又背向他,道:“说吧。”

羿令符道:“我求你不要改变心意——无论待会我对你做什么事情。”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羿令符突然摸出一个小盒子来,手伸过燕其羽的肩头,停在她的面前,道:“送给你。”

燕其羽的头忽然低了下来,衣角微微颤抖:“这是什么东西?”

“礼物。”

“我……我是问你为什么突然送我礼物。”

“你不要?”

燕其羽犹豫着,终于伸出手接过,打开盒子,却是一个镯子。镯子的质地呈黑色,不知是什么宝物。

“这是迷榖(gu)。我在巴国的时候无意中发现的。闲来无事,雕成了一对。”

“一对……”燕其羽喃喃道,“你希望我戴上吗?”

羿令符话头一转,道:“我刚才求你的事情,能答应我吗?”

“你刚才求我什么了?”

“我求你:无论我待会对你做什么事情,都不要改变心意。”

“改变什么心意?”

“你答应过我,要帮我把不破带出夏都去的。”

“我从没想过要反悔啊!”

“即使我对你做了很过分的事情?”

燕其羽握紧了那只镯子,终于道:“也不反悔。”

“谢谢……”羿令符突然退开两步,日月弓合并,无箭拉弦,对准了燕其羽。

燕其羽大惊失色道:“你做什么?”

羿令符面若寒霜,但弓上的寒意却越来越浓。

燕其羽叫道:“羿令符!别跟我开玩笑了!我不喜欢这种玩笑!”

但那寒意渐渐转为杀气,又转为虚无。

“死灵诀!”燕其羽连声带也颤抖起来,“你真的要杀我?可……为什么?”

羿令符什么话也没说,然而一股死亡气息却充满了整个房间,燕其羽本能地感到恐惧,就像一个人吊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半空中,整个空间一片死寂,半点风也没有。燕其羽想张口,却发现自己没法发出声音,她想动手,却连手指头也没法动弹!到了这个地步,她已经完全陷入死灵诀的笼罩之中,她的全部生命力仿佛忽然间被抽空。羿令符凝箭不发,但死灵诀的威力却已经在不断地侵袭燕其羽的生命。

燕其羽连心都碎了,可她还是不明白眼前这个男人为什么要杀她!她想问他,却已经无法表达。手边那片白羽,已经开始枯萎,燕其羽知道自己快死了。

她望着羿令符,想说:“是不是我死了,就能救有莘不破?”不必开口,她的眼神已经把她的伤心表达无遗了。然而羿令符的眼睛依然如铁石般坚定,一点也不为所动。箭上的寒光正在不断地凝聚,终于在燕其羽无边的绝望与无声的哀号中突然绽放——但绽放出来的不是眼睛所能看见的光华,而是必须用心去体验的肃穆,用生命去感受的悲凉。

燕其羽泪水滚了几滚,失去了知觉。当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连自己也不知道是否还活着。只觉得有人抱住了自己,那感觉很温暖,足以驱散方才困顿自己的死亡气息。燕其羽挣扎着,奋力把抱住自己的人推开,怒道:“你到底玩什么把戏!”然后伏在地上,控制不住地抽搐着。

那个被她推开的人又凑近来搂住她,燕其羽要挣开,却听那人叫道:“姐姐……”

“姐姐?”她抬起头,看见了那个梦幻般的美少年,“弟弟……你怎么会在这里?”

川穹取出一片白羽道:“刚才它枯萎了,把我吓坏了,所以……”

燕其羽恍然大悟,眼睛闪了两闪,倏然站了起来,看见了门边的羿令符,冷然道:“你刚才那样对我,就是为了把我弟弟逼出来?”

“是。”

羿令符回答得很沉静,燕其羽的眼神越来越锋利,没说什么话,却大笑起来:“你……你……哈哈……”

羿令符道:“有些事情,多说无益,不过……”

燕其羽冷笑道:“不过你希望我能信守承诺,是吗?”

羿令符垂下眼帘,道:“我现在要出发了。不破就在他自己的房间里,要怎么办,你自己决断吧。”说完转身就要走,却被燕其羽喝住:“等等!”

“怎吗?”羿令符停下脚步,却没回头。

燕其羽一字字道:“刚才……你是否会真的放箭?”

“你……为什么不问你弟弟?”说完这句话,羿令符便不再开口,抛下她姐弟两人出门了。

门板关上之后,像弦一样紧绷着的燕其羽突然跌倒,那锋锐的眼神又恍惚起来。她可以掌控大漠上万年不遇的飓风,却掌控不了眼前这个男人的心意,甚至连自己对这个男人的心意也无法掌控。

“姐姐……”

“别说话!让我静一静!”

“那刚才你要问的那个问题的答案呢?”川穹道,“我来的时候,他的箭……”

“那不重要!”燕其羽喃喃说道,仿佛自语:“其实我知道的,可知道又怎么样?”她摸了摸那迷榖制成的镯子,道:“就算他要杀我,我也没法拒绝他。”

川穹道:“难道你就没想过,他根本就是在利用你?也许这一切……包括对你的种种暗示,其实都是为了利用你!”

燕其羽沉默着,沉默着,突然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姐姐,你要干什么?”

“带有莘不破离开。”

“姐姐!”

“我答应过他的。”燕其羽挺直了身子,“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燕其羽,都不是一个说话不算数的人。我答应过他要把有莘不破带出去,就一定要做到。其他事情……明天再说吧。”

望着逐渐平静的燕其羽,川穹黯然了,心中道:“他赢了。羿令符……这个男人什么都料到了。”

突然间燕其羽手一挥,一道风刃把她的头发截断了。

“姐!”

“还是短头发比较适合我,对吧?”燕其羽脸上还有泪痕,但她的眼神却坚定起来,“弟弟,这件事情过后,我们就回天山!你说得对,中原太挤了,不是我们待的地方。”没等川穹回答,她便挥手道:“走吧!”

“天山……啊,姐姐,等等。”

有穷商队的人开始忙碌着准备朝觐的事情,不知道是否有接到过什么吩咐,也没有人来注意她姐弟两人。川穹跟着燕其羽,走进了有莘不破的房间。

燕其羽道:“我现在要带他走,你是跟我一起,还是等我办完事再来跟我会合?”

川穹道:“我原来是答应过一个人不来管他和有莘不破之间的事情的,不过……这种情况下,我当然得跟着姐姐了。”

燕其羽道:“那好,等他们出发以后,我就用风轮开路,割开天罗。”话音才落,门外有人高唱着什么,川穹侧耳听了一下,道:“好像他们已经出发了。”

“好,我们也走吧。”她就要发动风轮,却被川穹止住:“等等。”

“怎吗?”

川穹道:“外面只怕有埋伏。”

燕其羽冷笑道:“谁挡得住我昊天之风!”

“只有我们俩或许没人能拦住,但带着这个人,只怕就有些不便了。”川穹道,“我来夏都有段时间了,感应到过几个非我们所能抵挡的气势。姐姐,若遇到这样的人要夺有莘不破……”

“几个?”燕其羽眼神一闪,“我只知道一个叫都雄魁,一个叫登扶竟。”

川穹道:“若我们遇到这两个人……”

“最多死在他们手里便是了。”

川穹听见一个“死”字,心中不悦,却没表现出来,只是道:“姐姐,你刚才说要和我回天山的……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你出事的。”他手指东方,道:“我能破开重重禁制进入夏都纯属偶然,要再想无声无息地出城……试试罢。”只见他手指指定处出现了一点暗影,那暗影慢慢扩大,终于变成一道空间裂缝。

川穹感应了一会儿,确定出口在城外,才舒了口气,欣慰道:“成了。”

觐见夏桀

妺喜躺在卧榻上,懒洋洋道:“什么时辰了?”

“娘娘,寅时二刻了。”

“寅时……山鬼,成汤的孙子,按理该在今天觐见我王,是吗?”

“是的。先去九鼎宫接受祝祷,再往文命殿觐见我王。”

“大王呢?”

“现在好像在文命殿和大臣谈论着什么呢。或许和那个有莘不破的觐见有关。”

“他起来得倒早。有莘不破……这几天他向我提起过好几次呢。看来他对这个年轻人倒挺有兴趣的。不过也是,两人都是那样尚武好斗,见了面或许臭味相投也说不定。当然,成汤的孙子再怎么英武,也是比不上他的。对了,山鬼,这小伙子你是见过的,是吗?”

“在天山的时候,我暗中保护过他的属下,远远望见过他,他却没见到我。”

“嗯,我在邰城却没能会他一面,实在可惜了。这小子长得怎么样?雒灵看上的小伙子,想必是很不错的,就不知道比大王怎样?”

“是块好坯子,不过还需要雕琢。”

妺喜呵呵笑了起来:“山鬼,你可真会说话。你不愿比较,就拿这种话来搪塞。不过算了,你的性子我知道,对上面的人就算心里赞美,也不肯说出有谄媚之嫌的话来。不过不要紧,待会我那妹夫来了,我亲自相一相。”

“娘娘,今天只怕没那么太平,您能不能见到那个小王孙还难说呢。”

“哦?他们这阵子不是挺老实的吗?哼,在甸服外不反抗,到了夏都再乱来,不是送死吗?”

“但那几个年轻人都不像会轻易服软的人。”

“不服只怕也不行吧。”妺喜道,“太一宗那讨厌的小子,还有无瓠(hu)子(血祖),应该都有安排才对。”

“上有天罗,下有地网,从别院到九鼎宫有东君、云中君和河伯跟着。都雄魁大人亲自在九鼎宫外迎接。”

“那不就得了!你认为这样子他们还能逃?我还听说雒灵的小情人可有人情味得紧,对属下十分爱惜。他这次带来的人都曾和他共过患难,难道他就忍心让这些人白白送死。再说,就算他狠得下这个心,只怕也没用。”

“娘娘说的也有道理。不过我听云中君说,江离宗主认为那个自称将军的羿令符会有些出人意料的举措,或者会自作主张也未可知。”

“哦?羿令符?这个名字好熟。”

“他十二三岁那年来过夏都,射死了东君的弟弟,被下令通缉。后来大王听说他只是个孩子,所为又是仗义之事,便亲自下令宽赦了。”

妺喜恍然道:“我记得了,他是有穷饶乌的关门弟子!”

“正是。”

“这个男人的事迹我也听说过,好像每一件都无法无天之极。据说他还招了个妖女进门,结果把母亲、妻子连同还没出世的孩子都害死了。嘿嘿,这样一个男人会做出什么可有点难说了。”

“江离宗主说了,他不妄动则已,若敢妄动则当场击杀,然后说他叛主欺君,再以保护为名软禁商国储君。”

妺喜冷笑道:“其实一开始把那有莘不破圈禁起来就是了,太一宗那小子偏偏要搞出这么多事情来,又要把人扣住,又想不激怒商人。哼!照我说,他是想把事情弄得复杂一些,好显出他的功劳,再趁机夺权罢了。”

山鬼却不接妺喜的话,只是沉默。

妺喜道:“山鬼,听你这么一说,今天九鼎宫前或许会热闹异常,你去看看吧。要真的出事也助上一臂之力。这份功劳,可别被太一宗的小子给独占了。”

“可听江离宗主说,娘娘您那个姓桑的仇人可能此刻也在夏都。江离宗主说了,如果桑谷隽能和别院内的老朋友取得联系,或者之前曾有什么默契,那么他很可能会趁机来刺杀娘娘。”

妺喜笑道:“你说那桑谷隽会来?嘿,他会来最好,我就等着他来!虎魄始终是本门一块心病,早日除了早日安心。你放心去吧。还有,临走前把本宫地底的禁制给解除了。”

“这是为何?”

妺喜笑道:“让桑谷隽进来的时候方便一些啊。我怕他看见本宫防卫森严,不敢进来了。”

桑谷隽低着头,远远望着围观的人群。

商国王孙觐见天子是多年来罕见的盛况,看热闹的不但有夏都的臣民,中间还夹杂着许多身份怪异的人。桑谷隽甚至望见了阿三和老不死。

然而现在他已经顾不上去照顾这两个小人物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报仇,还要帮有莘不破逃脱。

“我们这边的事情你不用管!”当时羿令符就明确拒绝了他,要他去干自己的事情。他摸了一下挂在腰间的镯子,桑谷隽认得这镯子是用迷榖制成的,迷榖是一种能够引路的宝贝,他二姐也有一条同样质地的手链。桑谷隽曾想过羿令符送自己这份礼物也许另有深意,但一直没想通个所以然来。“或许他真的另有安排吧。我若贸贸然冲上去,也许反而坏了他的大事。”

他最后望了一眼高头大马上的那位好朋友,心中默默祝祷,便向王宫的方向走去,不再回头。

“会不会还算漏了什么呢?”江离怔怔出神,“按理说应该不会,可是……”

河伯见他叹了一口气,问道:“宗主,有何忧虑?”

“我担心今天的事情。”

“不必担心,一定万无一失!”河伯道,“以都雄魁大人的速度,一有异变,眨眼间就能赶到别院。我就不信在这天罗地网之中,他们还有逃路!更何况,有莘不破已经上车出发了,估计再过一刻便可抵达宫外。而宗主交代留意的那条巨蛇,也一直盘在羿令符的腰间。”

“偷偷植在有穷主车下面的多春草,确实感应到了不破的气息。可是……”江离摇头道,“难道羿令符是真的没有发现吗?”

河伯深知多春草的底细,说道:“他们若敢擅自对多春草做手脚,一定会被宗主发现。现在多春草一切正常,要么就是他们的确没有发现,要么就是发现了也无可奈何。”

“话是这么说,可我总感到不安。”江离道,“我以前做事,从来不会这么没信心……”

“宗主过虑了。”

“不是过虑。”江离道,“而是我感到运气不在我们这边。我自信不输羿令符,可是,我的运气却没不破的好。”

“运气?”

“对!”江离道,“你没和有莘不破同行过,所以你不明白。在这家伙身边,我无论做什么决断总有强大的信心。就算困难再怎么大,就算我们的条件再怎么不足,我也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信心:到最后我们一定能成功的。可是现在这种信心却没有了。我感到什么东西都要算计得毫厘不差——可就算这样还是常常患得患失。”

河伯皱紧了眉头,道:“虽然有天运之说,可这东西缥缈虚无,宗主莫要太过放在心上。否则反而容易误入歧途。”

江离叹道:“你说得对。我若越在意,只怕就越……”

突然宫外来报:“看见铜车了!”

都雄魁笑眯眯地坐在宝座上。宝座下是高台,高台下是洪荒巨兽,巨兽脚边是九鼎宫的基石。

如果有莘羖复起于地下看到他这排场,一定会讥笑他浅薄不文,恰如寒酸者暴富。然而能来耻笑都雄魁的人已经抛弃这个世界了,而在整个夏都、整个神州,还有一大堆像马蹄那样仰望着血祖、羡慕他风光无限的小民。

羿令符走近的时候却没有仰望他,这个男人的脖子似乎从来不肯向上倾斜——除非他要弯弓把太阳射下来。

都雄魁坐在高台上,笑吟吟道:“羿将军,这几天在王都过得可好?”

羿令符竟不理他,大声道:“商国储君车驾到!夏国礼官何在?”

都雄魁大为不悦。这些年来商人崛起,夏朝势力日渐没落,但至少还维持着名义上共主的地位。都雄魁取代祝宗人为大夏国师之后,一直以“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自居,今天屈尊来到九鼎宫外,与其说是迎接有莘不破,不如说是来压场,以防这几个年轻人造反,哪知羿令符竟然这样无礼。

东君隐在天上的幻日之中,这时探出头来喝道:“小子无礼!敢对国师如此说话!”

河伯也闻讯出来,怕羿令符以此发挥节外生枝,坏了江离的大事,忙做个和事老,道:“今天大事为重,这些小结暂且放下。羿将军,快请商国王孙入殿吧。天子可在文命殿那边等着呢。”

羿令符淡淡道:“王孙?什么王孙?”

众人听了这句话都觉不妙,河伯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了,冲了过去,掀开主车车门,有穷商队的勇士也不拦他。

自都雄魁以下,夏朝的人都注视着河伯,却见他愣在当地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道:“你……你是谁?”

刹那间,幻日大耀,白云汹涌。

眼见有穷商队这一百多人,就如怒海狂涛中的一叶小舟,但这一百多名男儿只是一齐向羿令符望来,竟没一人有半分惧色。

都雄魁眼中杀机暴涨,向羿令符直逼过来,一字字道:“有莘不破呢!躲哪儿去了?”

羿令符左手落日弓,右手落月弓,双弓合并,微微一笑,道:“你问我,还不如问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