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水神共工怒触不周山后的千年遗祸(3/4)

所有人都听得怔住了。有莘不破想:原来他有过如此精彩的旅程!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这样体味这个充满艰辛的旅途。江离想:师韶知道的秘密也太多了。上代血祖重生……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注意到这些细节。

“我找到了子莫首留下的影子,我看不见那个影子,却用触觉感受到了血剑宗留下的剑鸣。我遇见了季丹洛明,把藐姑射的叹息弹给他听,他却听了一半就逃跑了——那天我不知道他正要和有穷饶乌比试,不知道那一声叹息是否影响了他们之间的胜负。”

羿令符心中一紧:“不知那场比试的结局到底如何?”

“周游天下一周以后,我到了亳都,遇见了伊挚,他回到东方以后,再次当了成汤的尹。当时我觉得自己已经大成了。但伊挚听了我的弹奏后不置与否,却亲自为我调羹。我品尝后发现他居然忘了放盐!于是我对他说:‘你忘了放盐。’但话一出口我马上醒悟过来:那正是伊挚对我的评价!”

“放盐?”芈压心想:难道乐理和味道也是相通的吗?

“我在东海之滨苦思了三天三夜,直到我被一个声音叫醒——对!就是那个声音!那就是我音乐的盐!可是我再没有听见那个声音了,既不知道这个声音的来历,也无法把它演绎出来!我苦苦地在海边到处追寻着,可再也找不到那个声音!

“我落魄地回到夏都。这一圈周游,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年。只知道在我离开的第二年,夏王发[39]就驾崩了,新的大夏王履癸刚刚继位。”

桑谷隽心中火气上涌:害死大姐的就是这个家伙!

“新的大夏王更喜欢杀人,也更喜欢艺术。他很喜欢我的音乐。他常常对我说,登扶竟已经老了,老得连钟磬都敲不响。他赏赐了很多东西,任我出入宫殿。我很感激大夏王对我的赏识,但同时对他的威严和斧钺也充满了畏惧。龙逢[40]死的时候,我就在他的身边。我闻着他死亡的味道,战栗不知何以自处,大夏王却笑着让我奏乐!当我违心地摆弄起钟鼓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的音乐不但缺乏盐,而且连勇气也丢失了——当我还是个孩童的时候,这勇气让我敢于赤足去踏荆棘;可现在一段惨祸就在面前,我却没勇气去演绎它!大夏王宫里飘荡着大夏王的笑声,而龙逢的血腥,则被我所弹奏的盛世之音所掩盖。”

桑谷隽听得咬牙切齿,几乎就要骂他“无耻”!就在这时,一直持续不断的弦声突然断了。师韶脸上的神色呈现出一种紊乱的状态,他不再是回忆,而是深深地陷进了自己的过去。古瑟五十弦一根根地崩断:“那天,就在我离开大殿一路出宫的时候,我听见了一个人的低语。在那个人的声音里,我看到了一只蝴蝶……”

“蝴蝶!”这两个字让桑谷隽压住了自己的怒火。

“嘣!”古瑟最后一根弦终于也断了,师韶空手虚挥虚挑,但乐音非但未曾中断,反而更加婉转!

众人无不心中赞叹:“神乎其技!”但处于回忆旋涡中的师韶却全没有顾及旁人的想法,甚至没有顾及他凭虚弹奏的音乐,他记得的只有那个女子:“那个人的声音在我脑中产生了蝴蝶的幻象,这幻象触及了我内心深处的神秘所在!我从没有过这种感觉,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我待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了在东海之滨听到的那个声音——对!就是那个把我从冥想中叫醒而我却再也找不到的声音!我吃了一惊,醒觉过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坐在地上,膝盖上放着一把瑟,而那声音,正是我所弹奏的曲子!我很高兴,我终于把那个声音演绎出来了!

“‘是《凤鸣昆冈》么?’发出那声低语的人说。

“《凤鸣昆冈》?啊!原来我那天在东海听见的是玄鸟凤凰的鸣叫啊!我被自己弹奏出来的乐音感动着,迟迟不能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周围再也没有声音,我这才失神地离开那里!”

乐声开始变得缠绵悱恻,令人缱绻无已。

“从那天开始,我每天经过那里的时候,都会在那里演奏一首自己最得意、最贴心的曲子。周围没有声音,但我知道她在听。她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我知道,她在的!”

桑谷隽心脏几乎就要冲出喉腔:是大姐!他遇见的一定是大姐!

“这样的生活,我多希望能够无尽地过下去啊!虽然这个时代充满了恐怖的血腥,虽然那个地方充斥着粉饰过的污秽!但至少有一个知心的人在听我真心真意的曲子。但是,一切结束得那么快,正如它来得那么突然!那天,在妺(mo)喜娘娘[41]的寝宫里,大王向我下令,让我秘密对一个人使用《催魂》!我不敢反抗,也不敢多问,被侍卫带到一个阴湿的地方。当我到达那里的时候,我听见一个声音对我说:‘是你!’我当时几乎崩溃了!是她!是她!为什么是她!”

瑟音戛然而断,整个世界由乐音弥漫突然变成一片死寂!师韶仿佛被什么噎着,脸憋得通红,突然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喷在那五十弦断尽的古瑟上!几个年轻人大吃一惊,江离还来不及上前照看他,瑟音却又重新响起。这次师韶连手都没有动,但众人分明听到一声声很微弱的弦震在耳边轻响。

“我该怎么办?”师韶继续他的述说,“顺从大夏王的命令对她使用《催魂》?还是违抗大夏王的命令和她一起死?听!听!那就是我那时的心跳声!那个怯懦的心跳声!”

但众人听到的不是他的怯懦,而是他的悔恨。

“‘来吧,由你来动手,我很高兴!’她的声音里带着呻吟,但还是那样好听,好听得让人心碎!我像着了魔一样,弹奏起了《催魂》!弹到一半,五十弦全断了!这时,一缕细丝落在我脸上,我轻轻拈下来,换了旧弦,用那细丝做新弦用!”

桑谷隽心中又是一痛,仔细看那把古瑟的断弦,果然是天蚕丝!但不知为什么他突然不恨眼前这个师韶了,或许是因为他发现师韶痛得比他更深!

数十根天蚕丝凌空飞起,在师韶面前搭成一个罗网,师韶手指挥动,拨弄丝弦,流动着的幻乐汇聚成真声。

“‘我叫桑谷馨,很高兴有你陪我走完我最后一段路。’这是她最后的声音!她用这声音告诉我她的名字。这声音,还有这名字,永远永远地留在这弦上了。哈哈,哈哈!”

师韶笑一声,吐一口血,连吐三口血,把天蚕丝弦都染红了。江离有些担忧他的身体,却不知道该不该阻止他,望了有莘不破一眼,有莘不破摇了摇头。

“那天以后,我离开了夏都。在离开之前,我去辞别师父。师父说:‘身为大夏乐正第十六代继承人,不能因为个人的私事而坏了家国大义!’哈!家国大义!我问师父:‘在龙逢的尸体边弹奏《桃青青》,这算不算家国大义?’师父没有说话,因为他无话可说!事实上,自从大夏王屠戮有莘氏以后,师父的音乐便常含悲厌,因此为大夏王所不喜。但他仍坚持留在夏都,希望等到王道有变,大夏再兴。我却已经完全绝望了!不但对这个王朝绝望,更对自己绝望!

“离开夏都那天,我在师父跟前演奏所有他传授我的音乐,一项项地演奏、一项项地忘记、一项项地还给他。我演奏的那些音乐在屋宇、在石窍、在云间——在所有能藏住声音的地方盘旋着。直到我把管吹破了,把钟撞缺了,把弦弹断了,把喉唱哑了——我终于脑中一片空白地离开了师父,离开了夏都。”

师韶停下了手,但空中却传来奇怪的声响。对这声响有莘不破等并不陌生:那是他们在大江上与之战斗的乐声!

“来了!来了!它们又来了!”师韶微笑着站起身来,说道,“这些,都是我在师父跟前弹奏的曲子!它们为什么不肯止息?为什么要盘绕在这个世界上不肯离去?这一定是上天要惩罚我!用我自己的音乐来惩罚我!”

“原来这些乐曲竟然是他自己弹的!”江离心道,“之前我们的猜测全错了!”

“上天?”雒灵心道:惩罚他的不是上天,而是他自己!我说他的心声里怎么会有魂不附体的征兆,看来这些音乐蕴藏着他的精、神、魂、魄、意,音乐不散,这些意念回不来,他的心灵就不完整!

师韶仰天面对天际形成的幻剑,呼喊道:“来吧!来吧!你们追杀了我千万里了!来吧!朝我的心脏刺下去啊!把我刺死,免得我再受这无穷无尽的痛苦!”

三十六把幻剑飞射而下,刺向师韶的心脏!

师韶脸含微笑,突然一人身形一晃,挡在他前面,正是有莘不破!幻剑触到有莘不破,化做百十道光华,却没有对他造成伤害。跟着光华在半空中又重新凝聚成幻剑。

师韶怒道:“你干什么?这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管!”

有莘不破皱了皱眉,却不知怎么劝他好。

桑谷隽突然道:“《凤鸣昆冈》。”

师韶一愕,“什么?”

桑谷隽道:“我姐姐去的时候,你有没有弹奏《凤鸣昆冈》?”

师韶黯然道:“没有。那《凤鸣昆冈》,我只演绎过一次,就再也不能了。”

“我想,”桑谷隽说,“姐姐或许很想再听听凤凰的神籁。”

师韶怔了:“凤鸣么……”

天空中的声音仍然不稳,有穷商队的武士已经开始警戒,但小相柳湖却平静如故。羿令符疑心一动:“以采采和水族长老的修为,不可能感应不到这上面的大动静,为什么至今没有派人上来察看?”

几声嘈乱的响动打断了羿令符的思绪。师韶胡乱地拨着布在自己身周的天蚕丝弦,发出全无韵律的声音。

“不行!”师韶颓然道,“我根本无法捕捉住玄鸟的声线!”

“玄鸟”!再次听到这个称谓有莘不破心中一动,想起那次在九尾布下的五行幻狱里面,自己闯进了少阴真境,被少阴真气一步步地剥夺自己的生命和记忆,直到生命印记的最深处——在比母亲的乳汁更遥远的灵魂里,他看见了那华丽而威武的神鸟!那就是玄鸟么?

雒灵心中一颤,她忽然听见有莘不破敞开的心扉内传来一声轻赞:“宅殷土茫茫……”

“啊!那……我听见了!”师韶仿佛听见了间接从雒灵那里传来的心律波动,“对!就是它!”

他的神情突然变得无比平静,手指轻挥——银河为之脉脉,月光为之漠漠,山林为之幽幽,湖水为之莹莹——玄鸟在弦震中冲天而起,人们是听见了它的鸣叫,还是看见了它的羽翼?或是想象到了它的雄姿?

天云间的乱音被这一声荡尽了,一切平静下来以后,连那连绵不绝的山川也仿佛感受到了这份欢喜。天蚕丝弦也被这一声凤鸣所洗化,化做一只若有若无、若隐若现的幻彩蝴蝶,消散在夜空中。

“大姐……”桑谷隽默默地垂下了眼泪,知道大姐终于解脱了。

“谷馨……”师韶是否也能感受到那幻化的蝶彩?没有人知道。别人只知道:和他相识以来,这是第一次见到他真正的笑容。

“他居然悟了!”这声叹息,仿佛来自黑暗中的虚无。

都雄魁眼光闪烁,道:“悟了,却和登扶竟完全不同!和大夏历代乐正都完全不同!”

黑暗中的声音咯咯一笑:“那或许意味着一个全新的时代即将到来!音乐,很多时候总是作为新一代道统的征兆出现,不是么?”

都雄魁冷笑道:“你高兴什么!就算世道要变,也未必是心宗独秀的局面!”

“或许吧,但至少我们都不会再让五百年前太一宗独大的格局再度出现,对么?”黑暗中的声音顿了顿,继续说,“五百年前太一宗与大夏王族结合,把其他诸道斥为邪端。如今革命若兴,首先要对付的就是它!更何况祝宗人已经不存在了!你呢?这两代血宗和夏都走得这么近,天地大变之际,你当如何?投奔新主,还是另外谋立王者?”

都雄魁冷笑道:“纵然有天地巨变,是走向一个新的盛世还是走向持续的分崩离析,还难说得很!”

“刚才那一声凤鸣,决非衰败之兆!”

都雄魁道:“征兆而已,大局未定,现在说这些都还太早!眼下的形势,先化解了共工遗恨这个劫数再说吧!师韶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水族那些人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谁说没反应的?他们瞒得过有穷那群小子,瞒不过我。水族的两个头头,此刻已经碰面了。”

都雄魁道:“哦?”

“那是夫妻久别重逢才会有的心声,唉,你这种有性没爱的人是不会懂的!”

水族政变

当有莘不破在小相柳湖旁的山坡上遭遇有生以来最大的危机时,小相柳湖底也发生了巨大的变故。

小相柳湖外的动静,采采根本没有注意到,因为她此刻完全被那个男人的眼神吸引了!他是谁?他是谁?为什么这样亲切,又这样陌生?

“采采!”男人一步步走过来,就要把她拥入怀中,突然一声断喝阻止了他:“站住!”

采采回过神来,门口赫然是去而复返的萝灆姨姆!这时,她才发现那陌生男人身后站着两人:热切望着自己的洪涘伯川,和冷冷盯着萝灆的水族次席长老萝莎!“他是萝莎姨姆带来的,那么他是小涘的父亲啦。我为什么会觉得他这样亲切?是因为小涘吗?可他刚才望着我的眼神,好奇怪啊。”

“你!你!是你,怎么是你!”萝灆对着那男人声嘶力竭的怪叫打乱了采采的思绪,她开始暗暗担心起来:这个男人和小涘是在她的允许下,由萝莎带进来的,虽然目的是为了救出妈妈,但被萝灆姨姆责骂只怕是少不了的了。采采不安地看了萝莎一眼,却发现她一点担忧害怕也没有,一脸的平静,似乎一切已经胜券在握。“萝灆姨姆那样威严,平时大家都那么怕她,萝莎姨姆却这样镇定。真是奇怪。”

采采跨出一步,说:“萝灆姨姆,他是……”

话没说完,萝灆猛地冲了过来,拦在采采和那个男人中间,高声道:“采采!别信他!什么也别信他!”

采采一怔:“他又没有对我说什么,萝灆姨姆干吗这么紧张?难道这人对我水族不怀好意?可他是萝莎姨姆带来的呀,而且小涘……”

“你为什么要挡在我前面?”看着萝灆,男人的神色冷了下来,“又凭什么来拦我?”

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萝灆姨姆颤抖着,采采又惊又怕:萝灆姨姆为什么这么激动,这么害怕?她开始怀疑这个男人的来历,难道他真是坏人?难道萝莎姨姆会引狼入室?采采头一昂,铿锵有力地道:“这位前辈,你是小涘的父亲吗?”

男人听到采采的话,转头向她看来,冷漠的神色如春雪融化:“不错。不错。”

采采道:“前辈,家母被困水晶之中,采采听说您有莫大神通,能够拯救家母,因此请小涘向您求助。如果您肯援手,水族上下感激不尽,但若想乘机对我水族有所图谋,我水族上下,纵然沥血小相柳湖也决不屈服!”说完走上一步,搂住萝灆颤抖着的肩膀,安慰道:“姨姆,您别怕,采采永远和您在一起!”看那男人时,他并没有被采采这几句话激怒,反而微笑道:“好孩子,好孩子……”

采采对这男人和萝灆的反应大惑不解,看萝莎时,萝莎依然面无表情;看洪涘伯川,他也是一脸茫然!

采采忖道:不管怎么样,先把长老执事们召进来,若有变故也有实力应付。当下暗暗发出水波传密。萝灆蓦地一震,跳了起来,转身喝道:“采采!你!你干什么?”

那男人向萝灆喝道:“放肆!对小公主是这么说话的么!”

采采一愣,道:“姨姆和我说话,是我们水族内部的事情,不用你管!”她已经暗暗觉得这件事情大非寻常,再联想到萝莎一直以来说话吞吞吐吐的模样,心中疑心更甚,对这男人也就不那么客气了,但那男人被她这样顶撞,居然也不生气。

采采低声对萝灆道:“姨姆,不管他是来救妈妈,还是来为难咱们,都是水族的大事!所以刚才我才发令把大家招来!不管出什么事情,咱们水族都会团结一致来应付的!”这两句话,一半是向萝灆解释,一半则是向小涘的父亲示威,哪知萝灆却只是摇头:“不行的,不行的……”

一直没有开口的萝莎突然道:“号令已经传出去了,就像日月之往西山飞驰,无可扭转!其实,打从我们踏入小相柳湖,一切就已经不可改变!大长老,这一点你比谁都清楚!”

采采道:“萝莎姨姆!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会背叛水族吧?”

“背叛?”萝莎凄然道:“我怎么会背叛水族?采采你别急,很快你就明白了。”

“你没有背叛,那……萝灆姨姆为什么……”

“哈哈!”萝莎笑道,“她在害怕,害怕你见到他!害怕大家见到他!因为她知道只要大家一见到他,这个小相柳湖就会被全部解放!”

采采被萝莎连续几个“他”“她”绕糊涂了,而萝灆的嘴唇却颤抖得说不出话来——她是害怕,还是愤怒?

终于,全副武装的水族长老和执事鱼贯而入,但当她们看见那个男人——小涘的父亲以后,并没有像采采预想中那样警惕着、疑惧着,而是集体地呆住了,仿佛看到了一个做梦也想不到会再见到的人!

水族的长老和执事几乎是同时因惊骇而屏住了呼吸,水晶小筑内一片死寂,只剩下萝灆沉重的喘息声。采采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了:他到底是什么人?他到底是什么人?

萝莎突然大声喝道:“水王在此,你们还不施礼!”这一声断喝把采采惊得不知所措。当的一声,一位长老手中的珍珠盾跌落地面,腿一软,跪倒在地!跟着一个、两个,一眨眼间除了萝灆、萝莎以外,所有长老和执事都向那男子跪倒行礼。

采采一片茫然,道:“水、水王?”

洪涘伯川得意扬扬道:“是啊!采采,我父亲就是共工氏之后!水族的王者!水王溯流伯川!”

萝莎道:“不错!采采,他就是我们的王!水后娘娘的夫君!也就是你的父亲!”

洪涘伯川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了,他转头面向萝莎,颤声道:“你说什么?”

萝莎一字一字说道:“采采是我王的长女,本族的公主!也是你的亲姐姐!”

洪涘伯川怒吼道:“你说谎!”转身扯住了父亲,道:“爹爹!她胡说八道!对吗?”

水王的反应却令洪涘伯川近乎绝望——他抚摸了一下儿子的头发,柔声道:“孩子,你萝莎姨姆说的都是实话。你不是从小就一直追问妈妈在哪里吗?喏,就在这里了,就在那块碧水水晶里面!爹爹很快就会把妈妈救出来,让她好好疼你。”

洪涘伯川茫然地望向碧水水晶,那里面嵌着一个长得和采采很像却更加成熟的女子,神态安详,仿佛睡着了。“妈妈……那是我妈妈……”他胸口一热,涌起一股孺慕之意,但转眼一看到采采,又难以接受地狂吼起来,“不!不是!”

水王喝道:“小涘!”

“不!”洪涘伯川狂叫一声,冲了出去。

采采心中一阵迷糊,突然之间,萝莎告诉她面前这个男人是自己的父亲。确实,在她某种模糊到不可捕捉的记忆中,她有一个父亲,但每次向妈妈问起,她总说:“采采,等你长大以后……”眼前这个男子,他是这样威武!对自己又是这样亲切!萝莎姨姆应该没有说谎,否则长老执事们不会无端给他下跪。可是,他是小涘的父亲啊!昨天夜里自己刚刚触摸到的这个少年,转眼间变成自己的弟弟!

洪涘伯川的狂吼让采采回过神来,她想去抓住他,却被水王坚实有力的手臂拉住并拥入怀中:“采采,先别担心小涘,我们先把妈妈救出来,好吗?”

妈妈!这个意念迅速把其他的想法压了下来。

水王按了按采采的肩膀,那厚实的手掌让采采感到无比可靠:父亲!这是自己的父亲!虽然采采还有很多的疑惑,可是这时她却完全相信他可以救出妈妈!

水王从软倒在地的萝灆身旁跨了过去,一眼也不看她,走近碧水水晶,张开了他的双手,两只手掌虚托着两道白光,那光芒粼粼有如水纹荡漾。

“啊!”采采心中赞叹,“多浑厚的力量啊!”她突然想起了被河伯擒住以后那股来袭的力量:“对!那时候就是这样的一股力量冲击着东郭冯夷的洞穴!当时一定是我使用了大水咒以后被爹爹感应到了!妈妈一直不让我使用大水咒,是要躲着爹爹么?那又是为什么?”

突然,水王顿住了。

同时,采采、萝莎和几个功力较深的长老也都感到湖外传来一阵强烈的杀气,这杀气离得这么远,却仍让这些人感到战栗!

萝莎惊道:“水王!这……”

“应该是平原上的人!”水王道,“你马上带几个长老去把小涘拿回来,无论用什么手段!”萝莎应命,点了几名长老匆匆而去。水王又道:“萝莈(mo)!”一个老妇应声出列。水王道:“马上召集水族人等,待我救出水后,全族马上迁徙!”老妇萝莈领命,带着余下的长老、执事快步离去。

霎时间,整个水晶小筑里只剩下水王、采采和萝灆三人。气氛静得令人不安。采采道:“湖外……”

“采采别怕!”水王道,“你妈妈出来以后,世上再没有人能阻挡我族的步伐!”

洪涘伯川冲出了小水晶宫,沿途惊动了水族的一些妇女,她们看见一个陌生少男突然从水晶小筑的方向冲出,无不骇异,一时间议论纷纷。跟着萝莎长老带着几个长老也从水晶小筑里冲出,问明那个少年的去向,匆匆追去。水族的妇女们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萝莈长老传出号令,收拾好行装,随时准备出发!一个个的变化来得让人应接不暇,幸而搬家的事情从昨天就开始准备,早已就绪,倒也不甚忙乱。

洪涘伯川冲出湖面,突然感应到西坡正爆发一股强烈的杀气,这个杀气恐怖得令他在水中也不禁一阵颤抖!“那是怪兽吗?似乎比商队那几个人厉害得多!”

但这杀气的出现也只是占据了他脑海那么一瞬,很快他又被那个难以接受的事实压得难以呼吸。他虽然告诉自己那是一个谎话,可内心却早已相信:采采是自己的姐姐,这是个不可改变的事实!

“为什么!为什么!”

正在他自暴自弃之际,湖水传来一阵旁人难以察觉的暖意,让他仿佛回到了婴儿时代,回到了母亲的怀抱之中:“这是怎么了?难道?”他隐隐猜到:父亲很可能已经救出了母亲!这股暖意激发了心中的孺慕,他似乎听见了母亲在召唤他回去。可是,在自己日思夜想的妈妈身边,此刻还有另一个令他刻骨铭心的人——那个让他动情的女孩,偏偏又是他的姐姐!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或许,比“该怎么办”更重要的,是他“想怎么样”!

“妈妈!”

碧水水晶的内部荡开一个涟漪,那固体物质仿佛变成了液体一般。水后睁开眼睛,缓缓地步出碧水水晶,就像步出一个小池塘。她出来以后,碧水水晶又恢复了原状。

“妈妈!”采采抽泣着扑了过去,水后抱住了女儿,轻轻摩挲着她的头发和背脊,但她的双眼却看着水王。

和水族的长老们不同,看见水王的水后显得如此平静,似乎早料到会是这个局面:“你终于还是找来了。”

采采抬起头来,看到妈妈那难以言喻的眼神,她终于完全相信了:身边这个男人,的确是自己的父亲!

“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吧?”听见水王的这句话,采采心道:“爹爹为什么有些愤然的样子?是在生妈妈的气吗?”

“苦?”水后一笑,笑声很复杂,似乎隐藏着无穷的失望与苦楚,“因为我没想到你们这些男人会这样执著!”

“那当然!”水王道,“共工祖神的大仇,就算持续千秋万代,我们也一定要报!”

采采道:“仇?什么仇啊?爹爹、妈妈,究竟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我已经长大了,你们就告诉我吧!”

这是采采第一次叫“爹爹”,水王一听不由脸色大和,从水后怀里把女儿拥过来,说:“采采,你要知道什么,爹爹都会告诉你!不过眼前第一要务是搬家,这个地方品流太复杂了!等回到大相柳湖,我们再慢慢聊。”

“大相柳湖?”

“是啊!”水王道,“那里是我们真正的家,是你出生的地方。好了,采采,这些话到了大相柳湖再说吧。刚才湖外的那股杀气着实令人不安!”

那边水后正把伏倒在地的萝灆扶了起来。萝灆老泪纵横:“娘娘!我……”

水后还没说什么,一位执事快步进来,见到水后,大喜道:“娘娘!您!您无恙!”

水后点了点头,水王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那执事道:“几位长老把少主绑回来了,全族人众也都在前殿候齐。只有执事阿芝在湖外未回。”

水王颔首道:“好,下去等着,待我和王后施展水遁大挪移,这就走。”

采采惊道:“现在?那阿芝姐姐呢?”

水王道:“我和你妈妈要做一件大事!按现在的情况看,这里耽搁不得!等大事完成再回来找她吧。”

“可我还没和岸上的朋友们告别呢!”

“岸上的朋友?”水王厉声道,“是那些来自平原的家伙么?”

采采被父亲喝得一怯,点了点头。

水王怒道:“你是水族的公主!怎可和平原那些下贱种族交往!”

“可,可是他们……”采采还想说什么,但见父亲盛怒,一时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师韶悟透乐道之至理,有莘不破等无不替他高兴,连桑谷隽也因大姐的解脱而消除了对他的仇视。

芈压道:“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咱们也别睡觉了,我去弄几个小菜,就这样赏月到天亮。”有莘不破和桑谷隽都叫好。

突然小相柳湖水平面一陷,从湖中外流的支河水流倒涌,把有穷商队没有锚实的几艘舟筏冲进了小相柳湖。羿令符鹰眼一闪,道:“看!那个浪花!”众人随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一个浪花朝着注入小相柳湖的小河涌去,一个影子一晃,江离驾着七香车追过去了。

有莘不破道:“可能是小水晶宫出事了,我下去看看!”闭气往水里一跳,潜入湖底,不由吓了一跳——湖底那个隔水空间竟然消失了!鱼虾在原本一片干燥的水下空间若无其事地穿梭着,如果不是那被湖水淹没的房屋瓦宇,他几乎要怀疑小水晶宫究竟是存在过,还是仅仅出于自己的幻想。

淹没在湖底的一切静悄悄的,每个房屋都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有莘不破寻遍所有的殿宇,才在“水晶小筑”见到阿芝——她正呆呆地望着那个本该安放碧水水晶的空位,连有莘不破游近自己也不知道。

有莘不破向阿芝比画手势,她却视而不见,甚至有莘不破把她拉出了湖面,阿芝仍然没有知觉。

这时江离也回来了,对众人道:“那个浪花逆流而上,桑兄隆起来的那个断崖被人钻出一孔小瀑布接入小河,那个浪花就逆着瀑布进了那个沼泽。我到沼泽上空的时候,只来得及看到东郭冯夷钻破的那个地泥之窍冒出几个水泡!看来她们是利用水族的咒法从那个地方离开的。”

桑谷隽道:“你看她们是往哪里去了?”

江离摇了摇头道:“不清楚,猜不出来。论起这水中的勾当,我对水族实在是甘拜下风。只是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走得这么着急。就算不想让我们知道去向,至少可以打个招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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