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樗和椿(1/2)

姒启祾回到天台,又是半个月后的事了。父母亲友们只知他爬山摔伤了,照旧是关心安慰,多余的并不过问。姒启祾也照旧领受了众人的好意,表面上什么都不流露,让大家以为他还是原来的姒启祾。唯有徐问心,一杯咖啡的时间就察觉出姒启祾的异样,说他在墨脱捡了样东西,又丢了样东西。姒启祾沉默半晌,忽道:“找一天,陪我走趟舍身崖。”

天台山舍身崖,是当地百姓对一处陡峭山崖的俗称。高崖壁立千尺,长满了藤蔓松柏,一年四季都是青绿。天气好的时候可以看见层层黛染的山色,可更多时候是云雾蒸腾,云水翻滚,缭绕似仙境。八年前,五个消防队员为了救人在舍身崖舍了命,有关部门就封锁了山道。但这两年旅游的人多了,为了吸引游客,舍身崖重又开放,可沿途上设置的种种安全设施,损了不少山野意趣。

徐问心陪着姒启祾登上了舍身崖,又一起下了舍身崖,然后嘿嘿笑了,说真好,墨脱没白去,伤也没白受。姒启祾笑笑不语。徐问心又叹,不知道丢的那样东西是什么,你别又弄成个大症候。姒启祾还是笑笑不语。

二人沿阶下山,路过石梁飞瀑时听见阵阵喧哗,有人声呼喊。抬头一看,只见高架半空的石梁上,一个十来岁的孩子颤颤巍巍地站着,发出惊恐的大叫,旁边还有一群孩子和几个老师也在叫喊,让他回来。

底下看热闹的人里两个老头子有些无所谓,一个说石梁挺宽的,胆子大点都能走。另一个说,走是能走,就是站上去了往下看,没几个不怕的。那小孩子肯定是一高兴爬了上去,现在下不来了,旁边的大人也都是没胆子上去的。

徐问心忙扭头,姒启祾已奔向了通往石梁的小道,但旁边又响起人声,说老师过去了。抬头再看,果见一个女的踏上了石梁。她和声细语地安抚着孩子,一步一步,走到了孩子面前,拉住了他的手,往怀里一抱,转身快步下了石梁。小孩子被救下后立即投入另一位女老师的怀抱哇哇大哭,所有屏气凝息看着的人都松口气,一齐发出了喝彩声、鼓掌声,笑着说着,纷纷散去了。

徐问心追上了姒启祾,拍了拍他的肩:“行了,今天轮不到你当英雄了。看看,现在连小学的女老师都这么厉害了。”

“她不是老师。”姒启祾兀自接道,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石梁上。

徐问心抬起头,可上面空无人影,再回头,姒启祾仍直奔着石梁去了。徐问心忙跟了上去,见姒启祾拦住了往下走的那群小学师生,问他们,刚才救人的是谁。大家都道不认识,说那人救了孩子就走了。

姒启祾顺着他们指的方向一路狂奔,什么都没寻到,只余下空山里窸窸窣窣的人语。徐问心一直跟着姒启祾,见他神魂如失,知道此时不宜多言,便同他下了山,把他送回家中,又一起陪着姒家爸妈吃了饭。临走时,他拍了拍姒启祾的肩膀,笑道:“没事的,别担心。”

送走徐问心,姒启祾收拾洗漱了就躲进了房间。姒家爸妈在客厅看电视剧,姒母忍不住,起身想去叫儿子,还是被姒父拦住了。老两口看着电视,刷着手机,姒母推推姒父,给他看儿子刚发了条朋友圈。九宫图里铺开了墨脱的神山灵水,正中央是金光下的阿初,题名只有四个字:墨脱留念。

转眼大半个月过去了,一个周五晚间,姒启祾收到徐问心的微信,问他明天是否有安排,要不要喝个咖啡,聊聊“墨脱留念”。姒启祾回复说好,老时间老地方。收了手机,正要躺倒,忽听见客厅里有人说话,再细听,又没了动静。姒启祾躺下了,心上却猛起一阵寒,翻身而起,房门却先被撞开。他未及反应就被闯入的两个人按到,后脖颈上挨了一记重击,顿时昏厥过去。

醒来的时候,姒启祾发现自己双手双脚被缚,歪在一块冰凉的大石上。他并不惶恐,而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空气的湿度与温度,植被散出的味道,夜色里的阵阵虫鸣,他都太熟悉了:这是在天台山。

姒启祾不知道旁边是不是有人,只恍惚记起,自己被人背出家门时候,迷蒙中好像看见爸妈都躺倒地上,生死不知。这一想,姒启祾反倒慌了,他奋力一振,试图站起来,却还是跌倒了。

旁边忽出声响:“怎么,想跑?”

姒启祾扭头,黑暗中似乎是三个人影,他愤愤问道:“我爸妈怎么样了?”

“我们哪儿知道?当时就想着打晕了了事,我们要的是你。”

“我爸心脏不好,我妈有高血压,你们赶紧叫救护车。”

影子里传出的笑声惊飞了一两只栖鸟:“你觉得我们是那种好人吗?都过了一个多小时了,你爸妈要是活该没命,那就是天意了。”

姒启祾哪里听得这话,血气上涌,怒吼道:“你们是谁!要干什么!”

一个影子移了出来,递过来的却是姒启祾的手机,上面亮着的是“墨脱留念”里阿初的照片:“这个女的,在哪儿?”

姒启祾愣了,他呆呆地看着,痴痴地问道:“你们找她?”

“墨脱的那个村子,我们去了,没找到人。所以来问问你。”

姒启祾冷笑了:“我去旅游,拍了张照片,就是个过客,我怎么会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过客?”声音是嘲笑的,“一个过客,她能让你拍照片?这么多年了,我还不知道她这么好说话过。还有,”声音顿了一顿,“九张图,八张是风景,偏偏把她放在正中央,你当看朋友圈的都是傻子吗!”

姒启祾被戳中了心思,可嘴上还是犟的:“我就是随手一拍,觉得不错,就发了。我要是和她有联系,怎么也得留个电话、微信吧。你们找!看有没有!”

那人冷笑了:“说的也是。就算你知道她在哪儿,她现在也肯定跑得无影无踪了。我难道还指望她会为了你主动现身吗?这么多年了,我只知道,她为了好好活着,是不太在乎别人的。”

姒启祾实在捉摸不透这话的意思,他还想问,可两个影子走了出来,一人手里亮着明晃晃的刀光。姒启祾心下一沉,身上使劲挣着,却挣不脱捆绑,毫无反抗之力。再想到家中的父母,如果没有人发现他们,只怕也是凶多吉少。姒启祾突然很想哭,在墨脱遇见老虎的时候,他都没有过这样的害怕,可今天想着父母因为自己命悬一线,姒启祾害怕了,后悔了,但都来不及了。

正等着对方动手,刀光却停留在半空中。山林里传来微微的声响,沙,沙,沙,是人的脚步声。姒启祾以为自己幻听了,可很快发现是真的,因为声音传来的方向显出一个身影,正是他一直想着却又不敢相信的人。

三个影子也动了,方才那个可怖的笑声变成了得意畅然的笑:“千古奇闻呐!你居然主动出现了。为了一个人!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心,已经这样软了吗?”

阿初的轮廓被深深浅浅的树影遮着,她的声音很轻柔:“你父母已经在医院了。没事的,别担心。”

欣慰和欣喜,困惑和担忧,一起涌进了姒启祾的心坎。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一直说话的影子却大步走出,冲着阿初兴奋地喊:“快告诉我,是什么让你心软的?是墨脱那个地方,还是眼前的这个人?”

阿初没有动作,只在那里冷冷地问:“你为什么还这么执着?”

影子笑了:“不执着,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能活着,不就是一种意义吗?”

影子笑得更开心了:“你又来了!你的大道理对我是没用的,说到宇宙尽头也不行。”

等了一等,不见阿初有回应,影子改换了无所谓的态度:“行吧,你走吧。这个人,我处理。”

“放了他!”阿初口气坚决。

影子嘿嘿笑了:“你觉得可能吗?放了他,他会去干什么事你不知道吗?你现在很有意思啊。心软了,却不怕死了。可我的心不软,我还怕死,我怎么可能放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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